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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第二十章 飞虎梦 ...

  •   曲终人散后的广盛楼,和白天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玄青醉醺醺地站在院子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戏楼。
      这几天一直是竹青的大轴,玄青好不容易贴一次,只被排了个倒第三,唱《空城计》。做师哥的怎能为师弟垫戏?玄青抹不下这个脸儿,悄悄去找师父,希望起码改成压轴,但是白喜祥叫他开口唱了两句,登时连玄青自己也没法子再求下去。他最近大烟抽得多,嗓子确实不在家,一开口呲花冒嚎,别说压轴了,能上场都有点勉强。白喜祥十分忧虑:
      “你这是塌中了么,才这个年纪?怎么越养越不济了。教你喝的汤药都在喝么?按说真不应该给你贴戏,但若是老不踏台毯,身上也完了。先唱着前几出,过了这个劲儿再做打算罢。为师对你也没有别的要求,稳着点,照大路唱下来就成。”
      只照大路唱下来怎么成?玄青不甘心平平庸庸地垫这个场,铆足了劲儿准备好好要个菜。那晚的《空城计》,他振作精神,唱得比平时更加卖力三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征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一段最能要好的西皮慢板,眼看着将将唱完,座儿上一片冷清,比起头几天竹青登场时那欢声雷动的场面,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玄青这心里的火,腾腾窜起老高,一时也顾不上什么戏不戏的,将那最后一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改了一改,先出一口气再说:
      “……我面前只可惜对牛弹琴!”
      座上轰的一声炸了,顿时乱成一锅粥,好几个人跳上戏台开始砸场子,连弹压席都在高声叫骂。玄青被揪下城楼,推在台前,见情形无法收拾,只好跪下来磕头赔礼,看客也依然不依不饶。黎茂财出来打躬作揖,根本没人理会,最后还是白喜祥亲自登台,说了不少好话,又承诺贴一出他的拿手好戏《打渔杀家》,凭这次戏票免费观看,这才平息了座上的怒火。
      没说的,完戏后,玄青被师父责骂曰洒狗血,要菜,心中无戏,轻薄座上,罚跪了半宿的祖师爷。夜深人静之际,玄青烟瘾犯了,悄悄溜回官帽胡同抽一口,却又被打更的刘师傅发现,禀告了白喜祥。——这个老绝户的刘师傅,平日打更三心二意,都不怎么在院门口守着,怎么单单就这晚上涨起了精神呢?
      “什么事那么急,跪到一半跑开?”扮戏房里,白喜祥追根究底。
      玄青一时答不上来。
      白喜祥起身离座,仔细端详他的脸:
      “你抽大烟了!”
      他伸手指着玄青,微微发抖:“你犯了烟瘾!怪道嗓子这样,这一脸的烟容,我怎么早没发现!”
      玄青原以为师父会雷霆震怒,至少也是一通咆哮甚至一顿耳光,没想到白喜祥并未发作,他只是盯着他,面色灰白,嘴角哆嗦,满眼都是伤怀绝望:
      “玄青,我这么多年的教导,你听到哪里去了?戏品即人品,若是心术不正,再好的苗子也是白费!台上泡汤,阴人,台下疏于职守,无事生非,我念着十几年师徒之情,一次次宽容与你,你怎么至今执迷不悟,路子越走越歪?大烟这东西,祸国殃民,败家伤身,喜成社弟子,绝不允许沾染,我没说过吗?你从小儿一把好嗓子,瞧瞧今日败成什么样子!”
      “那么多好角儿都抽大烟,还不是越唱越红,”玄青跪在地上,不甘心地抗辩:“杨大爷,谭大爷,马三爷……”
      “你,你跟他们比?他们那么多的好处你怎么不比?台上的艺,台下的功,为人之德,处世之道,你好好儿比过吗?你跟他们比抽大烟?”白喜祥手抓着胸口,气息越喘越急:“玄青啊玄青!一直指望着你承继我的衣钵,这些年多少心血用在你身上,怎想到一次又一次地拉不回头,眼睁睁看着你走到这样!艺业荒废,还可以捡回来,人品败坏,谁也救不了你!”他浑身颤抖地望着他,良久,萧然转身:“你,你走吧!我没你这个徒弟……”
      玄青低着头,狠狠咬着牙关。师父有了天青,有了竹青,不要他!虽然近年心情动荡,越来越不能专注于戏,但是毕竟也唱了半辈子,始终跟着白喜祥,一旦以这样的理由被开革出门,别的班社都不会再收,今后如何谋求生计?罢罢罢,只能再次忍得一时之辱——
      “师父,您怎么罚我都成,就是别撵我走……”
      黎茂财等人,百般劝慰,白喜祥本身又是个软心肠,说来说去,终于又收回成命,只罚他离社回家闭门反省,回归戏台之前,必须戒掉大烟。
      玄青心头的郁火,无处消散。大烟,已经成了他的安慰,他的救命良药,他的精气神所聚,生命全部的依赖,如何能戒?戒不掉的话,以后的日子,又怎生处……几天来他闷塞难当,日夜饮酒消愁,连殷绣帘的软语温存,都不再安慰得了他。今儿又在肉市街喝了一晚上酒,酒足饭饱之后,走过广盛楼,只见夜戏已散,人去楼空,刘师傅又不在,院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摇摇晃晃闯进去,望着那承载了半生荣耀与屈辱的戏楼,不由得满腔都是懊恨。
      戏唱成这样,还叫什么戏?
      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唱砸了。小时候,曾有过多大的雄心壮志啊,要站当间儿,要成角儿,要红遍天下,万人景仰……结果一直都被人踩得死死的,总是有人挡在他前头,无论他使多少劲,想什么招数,也始终都被挤得没路走!有的时候,真想一拍两散,不再唱了,此生彻底抛下这个戏字,但是,能吗?做得到吗?一日入行,终身带着梨园印记,十几年的功夫,满脑门的戏文,半生细细积攒、预备着有朝一日挂牌挑班的全套衣箱……怎能抛下,怎能舍得?他也爱戏啊,所做的一切,经受的一切,都为了要唱戏,要成角儿,只是,祖师爷不庇佑,命数不好,不像那个师弟……
      他转过身,望向后院那间小屋,门缝里透出的一点灯光,闪闪烁烁地吸引着他的视线。那眼中钉肉中刺的师弟,就快回来了,去上海跑了一个月的码头,赚得盆满钵满,连北平报纸都连篇累牍地报道说轰动上海滩云云,捧得天上有地上无。这一回来,就要挑班,以后那更是站稳头牌的名角儿,哪里还有玄青的活路,连喜成社的班底和家当,也全部被他占去!那本应是玄青的,是玄青打小儿就认准了,必将属于自己的!他如今被逼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一只蚂蚱自墙根半枯的草丛中跃出来,落在玄青脚边。玄青不待它跳开,一脚踏上去,狠狠将它碾碎,和满地的尘埃混成一团。忽然,他心中一动,猛抬眼盯着天青的屋门。
      ——既然天青还没回来,为什么屋子里有灯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第二十章 飞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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