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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子于归 ...

  •   (第一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时年,昭阳协恰,岁在实沈(古代纪年法)。三月朔,霜寒料峭,草长莺飞。

      皇宫里正是一团喜气,岁黓公主的晨曦宫里,熏风融融,暖阁生香。宫娥侍卫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整理着殿前阶上阶下堆成山的嫁妆,忙得叽叽喳喳,好像枝头的喜鹊。

      今日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岁黓公主出嫁的日子。从年初开始,朝中就陆续颁布诏令,大赦天下,犒赏三军;钟鼓礼乐,普天同庆。只为这一天。

      距离吉时不足三刻,晨曦殿的内殿门却仍轻轻闭着,隔断了外界的嘈杂。西窗下,桌案上的红烛,还在燃,那是薄媚昨晚执意要点上的,像是欣喜得等不及天亮。

      此刻屋子里静谧无声,衬着外面时起时落的嘈杂,越发像是在梦里。一名美貌妇人坐在床前,静静看着床榻上沉睡的少女。少女正是薄媚,当今天子的心头肉。

      “孩子……”妇人抬手摩挲薄媚的脸颊,理好她鬓角被汗水粘湿的头发,丹蔻的指尖轻轻描画她的眉眼,那眉眼让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真的是太像了。一转眼,女儿都长大了,要嫁人了,不知不觉,淌下一行泪来。不由得叹息一声,又呆坐了许久,才探手去薄媚颈后,将扎在她肌腠里的十根血红的针,一根一根拔出来。

      薄媚还未醒。妇人拥着雪白轻裘坐在那里,看起来雍容淡雅,脸上虽有岁月风霜,却难掩绝代风华。时间倒退十年,她的美貌可想而知。她突然侧头吩咐一句:“公主的病,不必让慕侯一家知道。”

      屋子里分明没有第三个人在……

      她顿一顿,又补一句:“也不必让任何人知道。”

      “是。”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黑衣黑发,执剑而立。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年轻却稳重。

      “伊祁……”

      “在。”

      妇人顿了好一阵:“苍慕国天高水远,往后,公主就交给你了。”

      “是。”

      又过了好一阵,薄媚终于扭了扭身子,像是大梦初醒。妇人俯下身去,笑着拍她脸颊:“臭丫头,醒来了醒来了,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娘……”薄媚懒洋洋不肯睁眼,脸上却绽出笑颜,捉住母亲的衣角,声音糯糯的好像三两岁,“娘,我要嫁人了!”这句话她昨晚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了,里面的喜悦却半分不减。

      “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我喜欢他。”

      “那还赖在床上?日上三竿了,父皇和文武大臣们都已经在城门下等了你两个时辰了。”

      “……”薄媚猛地坐起身来,见窗外果然天光大亮,着急忙慌跳下地,手忙脚乱穿衣穿鞋,却总也穿不好,这才想起来喊婢女们进来梳妆更衣。

      一边梳妆打扮,一边还指手画脚问说这个装好没那个装好没,吃的用的,所有心爱的东西都要带走,她母亲笑她,说,你这是要把晨曦宫整个打包带走吗?

      薄媚说:“我恨不得把娘亲父皇也打包带走呢!”说完又补一句,“还有小弟弟。”

      这一句话却惹得母亲又伤感起来,嘱咐的话也哽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薄媚见状,忙又安慰说:“父皇不是送了我八匹西域宝马的小马驹吗?等它们长大一点,我就可以自己驾着车回来看娘亲了。苍慕国到家里一路平坦,很方便的。”

      母亲笑着说“好”。

      头上青丝绾了一层又一层,腮上胭脂红得有些过头了,薄媚于是赶走婢女,洗了脸又自己重新敷面画眉。额角那道星状的疤痕,却是多少胭脂金粉都盖不住。薄媚气急败坏,想要揪一缕头发下来遮掩,却把整个发髻都扯坏了。她气得要哭出来,将梳子掷在地上,还嫌不够,又上去跺了一脚,抬头委屈地喊“娘亲……”

      母亲笑着上前,重新拿了一把梳子,解开她的发髻,放在手心里一缕一缕梳理,不紧不慢地绾了当年自己出嫁时的发式,额头上并没有留出头发来遮掩,却用丹砂在那道疤痕上描了一朵桃花。“傻孩子,又不丑,遮它作甚?”

      “丑!他说不喜欢额头上有疤的女子。”

      “哦?他这样混蛋?”

      “不混蛋不混蛋,他就是随口一说……我想他大概是指那种毁了容的丑陋女子。我没有给他看见我的伤疤,他并不是说我的。”

      “哦,只是随口一说啊,那你还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呢……我可不想……不想他看到我不美好的样子。”

      “怎么会不美好?”母亲笑着抚她额头,“锦上添花才对呢。这么好看的一颗小星星,就好比画中美人的一粒朱砂,别人还求之不得呢。更何况,你与他日子还长,往后总是会看见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从一开始就坦诚相见。是不是?”

      “说的也是……”薄媚点点头,由衷表示认同,却又嘀咕道,“讨厌,为什么阿白天生有一枚那么好看的泪痣,而我没有……”

      母亲听到“阿白”二字,脸色突然沉了沉,却没让薄媚发觉。又抱了女儿好一会儿,才说:“时辰到了,媚媚,娘送你出去。”

      真送到了皓皓宫门下,看到送亲的车马列队两旁,母亲却又唤住她,几番哽咽,说:“媚媚,若是有人待你不好,就来告诉娘亲,娘亲替你做主。”

      天子也笑着上前来,伸手揽母女二人入怀,说:“朕倒要看看,谁敢待朕的宝贝女儿不好!这天下若有人敢负你二人,朕定要他挫骨扬灰遗臭万年!”

      天子王城乐邑在东,苍慕侯国在西千里之外。

      七百年前,上古王朝崩塌,华夏大地四分五裂,分据之势长达六百年未能统一。八十六年前,薄氏夺取天下,重建统一政权,号令九州。为便于治理偌大疆域,逐渐分封诸侯公国。

      因为建朝之初力不从心,未能一举吞并乱世之中所有的国家,于是往后就再也没能吞并。只能在后来的八十六年间用武力一一令其屈服、令其归附于薄氏政权。故而现如今九州之内还存在着许多个异姓侯国。

      时至今日,薄姓及异姓侯国中,势力较大的,有十一国。

      苍慕侯姓慕名庄,是苍慕国第二十八任国君。薄媚今日将要远嫁的,便是苍慕国世子,慕庄长子,慕广韵。

      慕侯平庸无为,众所周知。然而苍慕国世子傲慢轻狂,目中无人,也是众所周知的。慕广韵自打出生起,就因惊世的美貌而被广大群众长期关注,以至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到了群众眼里,无形之中也就放大了百倍。

      也许世上有比他更傲慢轻狂的,也有比他更目中无人的,但是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所以更加名声在外。人们谈论起他来,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总之常常充满“啧啧啧啧”的感叹声。

      天子私下里对苍慕国父子的评价,就是“相去甚远,但都难成气候”,姬夫人(薄媚她娘)私下里的评价是,“这俩确定是亲父子么?”

      从小受这两种思想的影响,虽然父母并没有当面对薄媚说过慕广韵不好,但她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理解——慕广韵不是啥好人。尽管他长得好看。有多好看呢也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以讹传讹。

      以至于十四岁那年,听说父亲要把自己嫁给慕广韵,她立即就暴跳起来,跑到大殿之上,对着满朝文武,指天指地,豪情万丈地起誓说:“我,薄媚,此生只嫁倾心之人,若违心意,毋宁一死!”吓得父皇赶紧召回诏令。

      如今想想,真是造化弄人。自己当年退了婚,起誓说只嫁倾心之人,怎会想到此生倾心之人,就是慕广韵。

      如今算是绕了个圈,又回来了。可是假如当初就嫁与他,心情还会同现在一样吗?也许有些圈,绕得值得。谁知道呢。

      总之现在,是满心欢喜。

      送嫁的车马,一半拉着珍宝,一半拉着木头。从全天下搜集来的上好桐木。手里还抱着半张斫了一半的琴。因为有句约定,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反正她是记得。

      车马西行七个日夜,终于抵达苍慕国境内。途中每隔十里,便有一支苍慕使臣队伍恭候迎接。本来就不小的阵仗,在抵达苍慕王宫时,已然声势浩大到令人咋舌。简直就是个军队。

      听口气,马车外说话的好像是苍慕侯,还有几名女眷,无一不是毕恭毕敬。先是拜谢了一阵圣恩,然后又对公主殿下的下嫁表示热烈欢迎。

      车门终于被打开,婢女扶着薄媚下车。有人伸手过来接她,她只当是慕广韵,于是欣然将自己的手交与他。一抬头,两人都是一愣。

      “伊祁?”“盖头呢?”

      “啊?”薄媚被问得一愣,也忘了问怎么是他,赶忙回身去找。婢女已经钻进车里,从地上捡起一块……脏兮兮的红绸,递给薄媚。

      薄媚拎着红绸,抬眼愣愣看伊祁。好像在问“怎么办”。

      伊祁皱眉有些责怪地看她,却也没有发作。谁让她是公主,从小到大,伊祁都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不过瞪一下还是敢的,好歹仗着一起长大的情分。

      “这是盖头啊?我还当是娘亲贴心给我准备的擦琴的布子呢,蛮好用的……”薄媚越说声音越小,突然发觉自己怎么理不直气不壮了,于是又昂头吼他,“瞪我做什么?我这不是第一次嫁人嘛!”

      伊祁懒得理她,一手按着她低头,一手抬起来,用宽大的衣袂遮住她头面,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后面嫁妆箱里再找一块红布出来,实在找不到就裁了新衣,然后又转回来看薄媚,冷冷说:“还没进门,倒叫人先看了个遍。”

      “哪里看了个遍,我这不是穿得挺严实么……”薄媚一边嘀咕,一边探头向苍慕国迎亲的人群里张望。伊祁接了婢女递来的红绸,盖在薄媚头上,这才拉着她向宫门里走去。

      苍慕侯世代守着旧王宫,这王宫已有六百年历史,巍峨浩荡,风雨不动,名唤“执古”。从前听闻这个名字时,薄媚就觉得好笑,“执古”“执古”,岂不是“桎梏”?如今她便住进了这座旧王宫,但愿不是一语成谶。不,一定不是的,有他的地方,怎会是桎梏。

      她被红布蒙着双眼,稀里糊涂穿过重重殿堂,稀里糊涂拜过苍慕宗庙,稀里糊涂便把自己交待给了这个地方,“慕氏薄媚”的名字,从此列入了别人的族谱。经过长廊的时候,鼓乐齐鸣,漫天飞舞着缤纷彩屑,落在隆重的婚服上,落在软缎的红鸾舃上,又落在春泥里……薄媚一路上却只心心念念想着,为何方才人群里,没有看到慕广韵?

      或许是苍慕国的风俗?新郎不能迎新娘进门?或许是方才自己眼花?他分明就在人群里?或许刚才拜谒宗庙时,他就在自己身旁,只是出于种种规矩,不能来牵她的手?或许……

      或许是什么,她一想,就是一整天。

      她独自等在灯火通明的寝殿里,从晌午,到日暮。慕广韵迟迟没有出现。门外热闹喧哗,可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安静。仿佛静得厉害,仿佛那些热闹喧哗,都是假的。

      薄媚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摇摇头,继续等着。隔着红绸,能看到满室摇曳的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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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之子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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