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39、画桥畔

　　（第三十九章）
　　这是阿懒的梦。

　　之所以选择阿懒的梦，是因为它是樊尘最有把握的生门。

　　倘若不论私心。

　　******

　　多少有些私心。

　　******

　　与云和失联后不多久，樊尘已经走到了渡口，站在台阶上左右张望。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直到他看到水面里自己的倒影，才恍然发现那是霍云笙的脸。

　　怎么变成他了。晦气。

　　同时也印证了一件事——这一世对于阿懒来说果然非比寻常，以至于他连潜意识里都迫切地想要记起来。

　　也好，就顺势观看观看，这一世对他有什么重要。

　　“云笙你快放灯吧，等什么呢？”

　　“等风小些。”樊尘感觉到自己张了张口，声带轻微震动，就发出了这个陌生的声音。

　　“你傻啊云笙！风小了河灯还怎么飘远啊？”

　　“你傻啊远清，水流不流跟有没有风有什么关系啊！我是怕风大把我的灯吹翻了。”

　　“哦，也是啊……”被唤作‘远清’的少年挠挠头，倒影里的样子有些憨憨的……等等，机会来了，樊尘凝神观察倒影里少年的眼神，试图分辨他是不是阿懒。

　　……看起来略呆，不像啊……

　　这时江心出现一叶乌篷船，自昏暗夜色里层层划破画桥画舫五彩缤纷的倒影，推波而来。

　　樊尘对于船头站着谁根本不好奇，偏偏霍云笙看傻了眼，逼得樊尘也得替他流口水。

　　“公子……公子……公子？”

　　樊尘又不耳背，但为了迁就剧情，也只能等东陵囚风奸笑着喊了三声“公子”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啊”出声。

　　在樊尘看来，东陵囚风笑得一点都不玉树临风，分明就是奸诈。也不知道这霍云笙有什么好惊艳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东陵囚风指了指樊尘脚下：“小心，鞋要湿了。”

　　废话，脚趾头都要冻掉了，能感觉不到吗。不过还是得配合霍云笙的迟钝，等鞋子都湿透了才跳着退开。

　　“多谢兄台提醒！多谢了！多谢多谢……”手足无措地一连三谢，手里的灯差点被自己打翻。傻笑个什么劲儿啊真是，没见过世面。樊尘真是分分钟在这具身体里待不下去，嫌弃得要死。

　　更不想看见对面那张跟阿懒三分相似的脸一直冲着自己（霍云笙）“风度翩翩”地淫*笑。

　　“喂喂喂云笙，灯要掉了……你这是怎么了？人都走远了，回回神吧。”

　　走远走远呗，反正他很快还会出现。

　　一，二，三，回头——走远了的乌篷船上，东陵囚风果然又回过头来对着这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

　　少跟本冥君大人在这儿使美人计——樊尘差点脱口而出。为了不打乱剧情，忍住了。

　　等等……阿懒会不会化身为东陵囚风了？樊尘刚打算借着霍云笙还没扭回头的机会再观察一眼，突然天崩地裂，几道刺眼白芒将眼前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转瞬间，风平浪静，他又回到了起点。

　　……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也没动眼珠子啊……难道是……阿懒？

　　思绪不停，却没办法求证。只能第四遍沿着石板街向渡口走去，重演烂熟的剧情。

　　只是很奇怪，这一次当东陵囚风的船从面前驶过的时候，樊尘看到船篷里……多了一个人影。的确是多出来的，方才绝对没有。他对自己的洞察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想起刚才第二次天崩地裂时，天边裂缝里似乎就钻进来几道白芒……若他猜得没错，是梦貘追来了。

　　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作，一定是还不能确定樊尘和阿懒的具体所在。这样看来，接下来一定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否则只怕这个梦阵是走不出去了。

　　邂逅的戏码再来一遍，这一次樊尘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东陵囚风身上。眼看着那船篷里的人影跟着东陵囚风一起消失在夜色里。不出意外，自己身边应该也正有眼睛在死死盯着。

　　于是放松精神，任凭身体主人蹲下身将花灯放到河里。花灯上写着“平安”二字。

　　“希望娘亲早日恢复健康……”

　　咦？不是求姻缘的？倒是个孝子。

　　“希望云笙的母亲健康长寿，希望云笙此去一路平安，”另个少年也合十双手祈求说，“早点回来跟我玩儿。”

　　“多大的人了，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玩儿。”

　　“十七嘛，跟你同岁。怎么你最近说话总这么老成？跟我爹似的。”

　　“因为你还有爹，我没爹了。”樊尘看着河灯飘远，转身领着少年回了人群，“没爹的孩子像棵草。我已经不是往日的我了，经历了最近这些事情后，我成熟了，我沧桑了。”

　　“打住，你还要长辈儿啊你，要不我以后叫你叔叔吧？”

　　“行。”

　　“行你的头！我说你呀，你父亲走了也有大半年了，你怎么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不是闷声不吭就是满腹心事，一点都不像原来的你了。”

　　“人心险恶，世态炎凉。听我一句劝，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这些不相干的路人，都得小心提防……不过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以后就会慢慢知道了……啊呀，我钱袋呢？”

　　“好像被刚才那个人顺走了……我看他撞了你一下。”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以为你提防着呢。”

　　“……”

　　******

　　这远清大概是霍云笙的玩伴，走到半路就进了赵府，估计是回家了。

　　叫赵远清啊，管他呢，无足轻重。

　　樊尘的脚又往东走了百十步，右拐进了皇城南缘的南阙甲第——南阙甲第是南朝都城襄阳城里的第一豪宅区，只有全南朝最富且贵的家族才能在里面安置府第。

　　霍家当之无愧。

　　不过樊尘路过“霍府”并没进去，而是径直去了南阙甲第东边的另一座豪华大院。院子像是新落成的，还没挂匾额。

　　院子里的家丁都喊他“小公子”，态度十分恭敬。进了后院正寝，便闻到一股药香。里边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正有一群婢女围在旁边给她擦洗服侍。樊尘一边走过去一边喊了声“母亲”……

　　“母亲”这个词，对樊尘来说有些陌生。叫出口的时候，还有一种神奇的感觉……樊尘不禁有些好奇，这个萍水相逢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接下来的日子能不能真的给他带来一些类似“舐犊情深”的体验……结果走到床边一看，大失所望——

　　口眼歪斜，涎涕横流……

　　不会是阿懒的化身吧？哈……

　　“夫人今日怎么样？”他听到自己……霍云笙的声音问，同时感觉到了其中的轻微难过。

　　没有人吭气。

　　“知道了。”樊尘叹气，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母亲身边……喂，坐她口水上了！喂霍云笙，挪个地儿不行吗……哎不挪就不挪怎么还往跟前凑呢嘿……好吧随你吧，“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中风至今，一点好转也没。我就不信，满城都找不出一个能治好母亲的大夫！都是那奸人从中作梗，就连远清家的家医，都被买通不肯来为母亲看病。看来这襄阳城，母亲是不能待了。”

　　说完便转头吩咐下人们：“快去收拾准备，我们提早行程，明天一早出发。”

　　话音刚落，窗外天就亮了……抬眼间突然发现那窗子的形状也变了，再转回头来时，发现他和老妇人居然都已经身在一辆行进中的马车里了……这也太神奇了，放完河灯回宅时还只不过是正子时，这怎么突然间快进起来了……哦知道了，大概因为这是在梦里。

　　梦里万事皆有可能。

　　马车颠簸，出了西城门便沿着小道一路疾驰。根据路过的几座界碑分析，似乎是往巴蜀方向去的。

　　又是一个转瞬，便入了蜀地。期间按理说该是经历了几个昼夜的，但不知怎的都被这梦境忽略过去了。

　　夜幕降临，投宿驿站。

　　安顿好母亲，房里房外留了七八名随行的高手保护，樊尘才自己出门去向店家要饭菜和热水。

　　他们住的房间在二楼，临着后院。院门外一条山间古道，两排写着“驿”字的灯笼延伸了足有十丈，照亮一片青草山坡。

　　樊尘一出房门便听见有马蹄声从古道上传来。嘱咐完店家正要转回，便见一行十几人的商队牵着马匹走进院门，向小二吆喝着要房间。

　　大概是出于谨慎，霍云笙在路过房门的一瞬间没有进去，而是若无其事朝楼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看还好，看了却是油然一惊——楼下商队里为首的那一个、眼下正大步流星朝楼门走来的魁伟男子，也恰好抬头，房檐下两盏昏惨惨的灯在他脸上投下融融白光，夜风中微微晃动地勾勒出他如刻如削的脸庞，锋眉之下一双墨黑的眼睛，刚刚好与樊尘四目交接。

　　但也只是一刹那。下一刻那男子便进了楼门，出了樊尘视线，而樊尘也十分自然地推门回了房间。

　　然后仔细听着门外动静，听到那年轻男子一边上楼一边与店家说了几句话，便推门进了隔壁房间……

　　樊尘突然很庆幸方才包房间只从这一间往西包了半层楼……不对不对，这念头应该是属于身体主人霍云笙的吧，樊尘心想。

　　——住进隔壁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日在渡口有过一面之缘的东陵囚风。

　　樊尘却不确定，以他刚才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和毫不迟疑的脚步，是否认出了楼上之人曾经见过。

　　房间是套间，樊尘在大门口站了良久，突然吩咐侍从将老夫人从已下榻的东卧房抱到西卧房去，自己则和衣躺到了东间床上，枕着手臂遥望窗纱月影——

　　同时竖耳聆听，一墙之隔的觥筹交错、宴乐欢歌。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樊尘又一次暗骂身体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