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37、随他去

　　（第三十七章）
　　樊尘还没回来。

　　阿懒又回房间睡了睡，还是睡不着。

　　方才花杀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樊尘亲自安排了他的下一世吗？

　　为什么？

　　是不是发现了他联合别人篡改自己上一世往生簿的事情，所以想给个教训？还是另有原因？比如说，一些好的方面的原因？

　　如此想着，便又起身出门，对着飞瀑流萤来回踱步。

　　踱了几圈，见天光熹微，便再次偷偷溜出了冥界。

　　去霍家。

　　看来倚靠记忆来寻找最后一枚神骨下落的打算是不能够实现了，也许早该换个方向了——去寻找新的线索。

　　也许现如今的霍家还留存着别的线索。

　　霍家祖祠东墙外，三里，阿懒曾做过记号的地方，就是上一次凭借霍云笙胸前的图案引起异常震荡的地方。

　　阿懒掏出怀里一张布帛，把上面记录的从霍云笙胸前拓印下来的图案再次刻印到手心里，然后往地面上拍了拍。

　　毫无反应。

　　换着地方拍，换着力道拍，最后拍了一大圈，都没反应。

　　怎么回事？不对劲啊……

　　阿懒起身到周围转了转，发现附近环境与上一次来……有些不同了。墙垣还在，但塌了一半，而且四下杂草丛生，像是荒废已久。再往远处去，官道都改了，房屋人家也都换了一批。

　　霍家大门倒是还在，就是显得破败不堪。

　　阿懒过去敲了敲，无人应门。只好去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人家说自从新朝建立后，霍家早已经落魄了，家主霍星辰也死了，剩下的举家搬走了。

　　“新朝建立？现在是哪朝哪代？”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说了个他从没听过的国号年号。

　　“那……白氏南北二朝呢？”

　　“早就被我朝圣上吞并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公子是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吗？九年前的事情啊。”

　　“如今是什么世道？动荡还是安宁？”

　　“太平盛世！第三个丰年了！”

　　早该算到，早该算到。在得知白染是死于钟夜之后十年时，就该算到了——在他所以为的短短几日时间里，人间与冥界的时间衡度之间又发生了一次错乱。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也就是说，具体算来，距离上回跟青泽一起来霍家招魂，人间已经十六年过去——

　　是的，早在白染病死之前，南北二朝就已经渐渐被起义军攻占。

　　太平盛世。眼下是太平盛世！那就大事不好了。

　　神指骨每每只在风云乱世里现世，安邦定国，等到了一个太平盛世，就会自动隐迹，以等候下一个乱世再次显现。

　　如果现在已经是太平盛世了，那那枚神骨……

　　一旦贻误时机，说不定又是百年千年。那恶神只给了他三个月时间，纵然这三个月是以冥界的时间单位来计算的，如果他得知这最后一枚神骨没了，怎么可能饶了阿懒。

　　“那么请问，霍家还剩谁活着？搬去了哪里？”

　　******

　　穷乡僻壤，茅草屋。

　　阿懒在里面找到了霍家仅剩的几口人——两名老婆子，两名婢女，一个老妇人，一个卧床不起的中年人。

　　仔细一瞧，那老妇人面容虽憔悴，但气质不凡，依稀是大门大户出身，手里时刻转着一串念珠；简陋的床榻之上，被她悉心照顾着的昏迷不醒的中年人……竟然是容颜老去的霍云笙。

　　他的老，只老在须发皮相上，整个身形还和当年差不多，尤其眉眼，虽然闭着，却并没有如那老妇人般的老气横秋。

　　难道他一睡，睡了这么多年？就因为自责杀死了东陵囚风？

　　房屋虽简陋，但依然设了祖宗神位。阿懒隐着身，将神位一一看遍，在里面看到了霍星辰的名字。

　　阿懒将茅草屋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阵，没什么关于神骨的收获。期间隐约听见那老妇人叫霍云笙“弟弟”。

　　是霍家的大女儿？霍星辰和霍云笙的大姐？

　　阿懒想了想，附身到那活死人霍云笙身上。瞅准时机咳嗽两声，不出意料听到了一片惊诧的抽气声。

　　“小、小公子醒了——”有个老婆子失声大喊，“大小姐，大小姐您看呐，快二十年了，小公子总算是醒了！皇天不负苦心人——”

　　“笙儿——”老妇人隐忍着声音里的颤抖，握住霍云笙的手。

　　阿懒缓缓睁开眼，迷蒙地瞅了瞅老妇人，分开几乎长在了一起的两片唇，用干哑的声音艰难地唤了声：“姐姐——”

　　“笙儿！”老妇人一瞬间泪如雨下，扑过去抱住了他，“笙儿，你总算醒了……”

　　“姐姐……我做了一个……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

　　“梦里有一位鬼神大人，他对我说……说我已经死了，他本该收了我的魂魄，但是念在世上亲人日夜挂念，他准许我还魂……”

　　“真的吗？”

　　“真的。但是……”阿懒捏着嗓子假装虚弱，“但是他还说，必须要拿我们霍家的传家宝神骨来交换……”

　　“神骨？什么神骨？”老妇人深蹙眉头，一脸茫然。

　　“就是……我们家……祠堂外面封印的那个……”

　　“我们家祠堂外？何曾封印过东西？”老妇人表情认真紧张，看起来不像是撒谎，“笙儿你是听什么人说过？”

　　“……哦……不是什么人，是梦里的鬼神大人说的……”

　　“真的吗？那好，大姐即刻叫人回去挖，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啊……”看来她是真不知道。阿懒念头一转，又想到最后一个人，“哥哥呢？”

　　“哥哥？”老妇人脸色变了变，“你是说霍星辰？他早死了，尸骨都凉了。”

　　“他……尸骨埋在哪里？”

　　“在家乡。”

　　“姐姐，带我去看。”

　　“看他做什么？”

　　“去祭拜。”

　　“他是霍家的罪人，你不需要去祭拜。”

　　“可是……鬼神大人叫我去……说这样，能为我积阴德……”

　　“那好……”老妇人见他醒来已是大喜过望，还不是事事顺着他的意思。

　　舟车劳顿，襄阳城郊。

　　孤坟野茔前，霍家大姐刚把病歪歪的弟弟扶下车，霍云笙立即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笙儿——”

　　其实并不是霍云笙醒了又昏，而是附着在他体内的阿懒跳脱出来了。目的地已到，霍云笙的身体没用了。阿懒也不现身，一头钻进霍星辰的坟墓里。

　　黑灯瞎火的，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钻破了三重棺椁。里面满满的腐臭味，差点把阿懒熏得直接跟霍星辰合葬长眠。

　　打了两个响指，火星一闪，并没有亮起火光。大概是这密闭空间里空气不足，火不能燃。

　　如今要去找夜明珠荧光石之类的冷光光源也不切实际，阿懒只好逐寸去摸——说不定那最后一枚神指骨已经被霍星辰据为己有挖出来随葬了呢。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可能，总好过销声匿迹。

　　然而摸了一圈，并没有。墓主人的尸身已经腐烂了，就剩了一层干皮包裹在嶙峋枯骨上。在他双手的位置，左右各五根寻常人类的手指骨，关节都还未尽断，应是属于霍星辰无误。

　　既然神骨没有被他拿来随葬，那就真的是全无线索了。

　　虽无收获，但这一通摸，还是让阿懒发现了一件怪事——霍星辰的左上三根肋骨上，有划痕。而且感觉不像是致命伤，反倒像是有些年头的老伤。

　　******

　　阿懒又转回了华夜城，想去看看樊尘回来了未。

　　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连青葙青泽掌血飞龙都急了，纷纷围住阿懒逼问：“你把我们樊大人（师父）带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嗯？不是我带的呀……一次都没回来吗？”

　　“没有，而且我们都联系不上他。”

　　“联系？你们……不会也懂灵媒吧？”

　　“对呀。”

　　“……什么？！难道这么多万年，你们都能跟阿尘单线联系？！！”

　　“对呀。”

　　“唯独我不能？！”

　　“对呀，谁让你是轮回鬼。”

　　“……”（这种感觉就好像大家都有樊尘的手机号，就阿懒没有。亏他这么多年还自诩跟樊尘关系最好。WTF。）

　　“不过你也想开点吧老大，我们虽然懂灵媒，但师父一般除了紧急情况是从不和我们联系的，这么多万年了，我也就被他呼过三次。”青泽无奈说。

　　好吧，安慰点了。这么说来，阿尘就数跟那云和老头联系得最多。

　　“所以阿尘到底是跑哪去了？要不要跟有关部门报失踪啊？”

　　“老大你搞笑呢？樊大人是谁啊，准是有事吧。”

　　“也对。再等等。”

　　樊尘是没见着，却碰到了着急忙慌满城找什么东西的白染。她手上系着那根红绸，纵是红色，上面的斑斑血迹也煞是惹眼。

　　后面跟着两名小鬼吏，是等着带她去入轮回的。

　　“找什么呢？丢钱了吗？”阿懒也跟着她往地缝里瞅。

　　“哟，是你呀？”白染也不打生，抬头对他说，“前日搞的什么乌龙？害我差点以为你才是我的夫君。”

　　“是啊，好险，差点搞错了。我家内人是那位大人。怎么样？跟我般配吗？”

　　“蛮般配。”白染想了想又说，“非要说的话，是你有点配不上他。”

　　“哈哈。那倒是。”

　　“对了，你见我夫君了吗？一睁眼就不见了……他们说他先一步投胎去了，是吗？”

　　“……你找他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他说句话。他走得未免太匆忙。”

　　“什么话？”

　　“就想告诉他，我瞧上他了，那晚相处的也不错，想问问看下一次死后还能不能做露水夫妻。他要愿意，我就跟他约个十世八世……”

　　“别想了，没可能。”阿懒看她脸上渐渐露出的回味与留恋，不知怎的心里就很为念儿感到不平，不由得狠狠打击她，“他不会再来阴司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世为人。他已经上天做神仙去了。”阿懒笑了笑，又补了句，“哦，他临走时还蛮嫌弃地跟我说，说你这女人，索然无味，不好睡。也不知上面什么人瞎了眼给他定的冥亲。”

　　说完也不管白染的哑口无言，径自走掉。

　　还是担心樊尘。

　　他久不归冥界，叫人发现了是为大罪。这不合理，也不是他的作风。樊尘不是一个贪玩游惰的鬼。

　　事到如今，找到最后一枚神骨是希望渺茫了，恶神那边不好交待，日后自己还不知道何去何从。阿懒有些想对樊尘和盘托出，趁着此刻那恶神没有控制着他的神智。却久久等不到人。

　　为了不错过他，阿懒干脆就到樊尘房里睡了。枕着他的墨玉枕头，鼻尖依稀可闻他发丝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的气息。

　　枕香入梦，梦也旖旎——

　　梦里樊尘与他，都是凡尘人家，竹马绕床，少年韶华。正值孟夏，人烦气躁。桌案上随意摊开了两本书，书页被窗外的暖风扇得呼啦乱飞，又被暖阳晒得晃晃灿灿，两个人倚在窗下昏昏欲睡，脸上各自盖了一把画扇，一边贪凉一边又怕晒。

　　两个人一言一语聊着天，梦里听不清什么内容，只知有说有笑，气氛轻松融洽，叫人打心底里感觉舒服。后来不知说到什么，神似樊尘的那一个便转头问神似阿懒的那一个——你所求的是什么？

　　神似阿懒的那一个笑着回答——就像现在这样，此一生，与你对床夜雨，如胶似漆。

　　又不知怎的，神似阿懒的那一个便凑过去亲吻神似樊尘的那一个的面颊。灿灿阳光里，两个人都轻闭着眼，吻的人笑，被吻的人也笑，什么都不必言说，便是如此默契。

　　然后是一场春*梦，翻云覆雨，颠倒容华。梦的主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那梦境美满得让人心以为真，以至于到最后觉醒离梦时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急得抓心挠肺，都要哭出来了，恨不能拿自己所能拿出手的一切去换美梦长留，包括性命。

　　醒来已是一身大汗，浸透了床褥，冰凉刺骨。

　　阿懒还未完全回神，一个激灵，脑袋把那本来就已经歪在床边的墨玉枕头撞下了地。哗啦一声，碎了。

　　阿懒忙坐起身，定了定神，附身去拾。

　　却见碎片中间隐着两本书册。阿懒好奇，捡起来一看，封面无字，但那纸张质地很特别，不是寻常之物，偏巧他认得——那是书写《往生簿》专用的纸。

　　往生簿……阿懒下意识就想到了之前路遇的那件事——十殿鬼王转轮说，他的往生簿在本该出现下一世安排的时候，却空无一字。

　　难道这……就是樊尘给他写好的往生簿？

　　可是为什么有两本？一个人的命再长，往生簿也没有分开两本写的先例。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吗？怎么可能？

　　不管了，先看看再说……结果那两本书册却无论如何翻不开，好像被粘死了一样。阿懒知道这是被灵力封着。

　　只好作罢。又将两个本子放到一起比了比……一样厚。

　　往生簿一页是一年，这是规矩。阿懒眯眼从侧面细细数了数页数——第一本，八十三页；第二本，八十三页。

　　都是八十三年。

　　到底是何人的往生簿呢？

　　“左影神大人？”

　　阿懒因为数页数数得过于专注，乍一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把书册往哪里藏。想想还是算了，欲盖弥彰。

　　“有事？”他问思寤。

　　思寤瞧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意外地竟没打趣：“好心来提醒你件事。”

　　“何事？”

　　“你那亲爱的樊大人回来了未？”

　　“……怎么了？”阿懒下意识警惕。

　　“那雁臣对尊神大人说，轮回之井具体在哪里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世上只有樊尘知道。”

　　“他怎么知道？”

　　“先别管他怎么知道，重要的是尊神大人信了，并授意雁臣去弄樊尘了。”

　　“弄？怎么个弄法？”

　　“我不知道，好像是用雁臣提议的什么方法……他俩谈话也没让我听见。反正我就是趁着现在尊神大人没工夫控制我，来提醒你一下。你看你要不要去做些什么？毕竟如果让雁臣抢了头功，我俩都没好果子吃……”

　　“该死！”阿懒撒腿就跑。还没跑到门口，就又折回来，请思寤帮忙将那两本“疑似往生簿”封回到拼合的玉枕碎片里，并嘱咐思寤一句，“这东西与你我无关，你不要擅动。”

　　******

　　天旋，地转……

　　平生第一次感觉……迷失了方向……

　　这是中了障眼法，还是入了幻境？极力想要使出灵力脱身，却发现丝毫没有力气……

　　头脑也开始不运转了，昏昏欲睡……

　　灵媒呢？灵媒彼端的人，快说句话啊……云和、小龙、青葙、青泽……

　　阿懒，来帮帮我……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