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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衣女 ...

  •   (第三章)

      月中天时,阿懒披衣起行,来到后院中,想说把自己上上上一世埋在亭子脚下的、从杭州谢家偷来的女儿红挖出来喝两尊。喝着人间的浊酒,没准儿还能启发心绪。结果刨了八个两丈深的土坑……愣是什么都没有。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花草种子倒是挖出来不少。除了个别几个萌发了小小的几乎看不见只能摸得到的新芽,其余的基本上都已经石化了。就是萌发了新芽的那几个……也差不多石化了。

      都是他前前后后从人间带来的种子,想说给华夜城添点颜色也好,结果……想必梵尘也是拿同样的方法“照看”它们来着,一株都没长大。

      不过想想也不全怪他,一粒长大成花的都没有,好歹有一粒也算,并没有。可见阴司确实是不适合种花草。只适合种鬼。

      阿懒继续刨坑找酒。终于围绕亭子挖出了一条连续的壕沟,把亭子变成了“孤岛”,仍然一无所获。

      他忍无可忍,气沉丹田,扯着嗓子咆哮一句:“谁——动——了——我——的——酒!”不过每个字的音量依次递减,因为喊完第一个字就已经猜到了盗酒贼是何人,又想到大半夜的这一嗓子估计都穿到下面地狱里去了,挺不礼貌的,于是有所收敛。

      结果一抬头,梵尘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亭角悬着一盏昏黄的灯,可不知为何照在梵尘脸上却显出苍白的颜色,加之顶光将五官轮廓都投下漆黑的阴影,看起来有点森然可怖。

      “呀……走路咋没声儿呢?吓我一跳……”

      “因为我不是走路来的。”梵尘居高临下看着他。

      “哦……飘来的也不能吓人啊。”

      “什么事?”

      “呃……哦,也没什么事,就是酒没了。”

      “哦。”

      “你知道?”

      “不知道。”

      “别撒谎了阿尘我知道你知道,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

      梵尘垂眼想了想:“那‘不知道’应该是什么表情呢?”

      “应该是这样,你看我啊——”说着便低头酝酿了一下,再抬头时瞪着滚圆的双眼,一脸无辜与惊讶,“啊?酒没了?我看我看……怎么会这样呢?哎呀,好遗憾呐……”

      梵尘看了他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不屑的“嗤”声。

      “啧,你看你,鄙视我做什么?我这是在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呢,你还不虚心求教?就刚才演示的这一点啊,就叫‘圆滑’……”

      “‘虚伪’吧?”

      “你看你,阿尘……你这样可不好,你这要是搁在人间呐,要吃大亏的,连个谎都撒不好……”

      “可还有事?没事回房睡觉。”

      阿懒忍不住腹诽一句:才回来就对我这么冷淡。于是挤挤鼻子道:“有事有事……呃……哦对,青泽那小子在哪?叫他出来见我!”

      “还没醒。”

      “去把他叫醒,反正天也快亮了,就说他老大回来了,并且要揍他一顿!”

      “我叫不醒他。”梵尘摇头说,“酒还没醒。”

      “……”阿懒闻言狠狠闭了闭眼,长呼一口气才压下心头怒火:“睡多久了?”

      “七个月。”

      阿懒点点头,又点点头:“果然是他啊,我就知道是他,臭小子……就差一年就整千年了,就差一年啊……是要心疼死我啊臭小子!”

      梵尘不解,眨眨眼睛问他:“整千年就如何了?就好喝了吗?还是说会变甜?还是说喝了可以升仙?”

      “呃……”阿懒被问得无言以对,“倒、倒也不如何,就是觉得整数比较吉利……”

      “哦,”梵尘点点头,“那你现在挖它出来做什么,不也是要喝么?”

      “呃、我……我……我就看看它在不在,又没说一定要喝……”

      “哦,”梵尘又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略表遗憾,“那你也别可惜了,我听说,‘九’在人间也是很吉利的数字。你看,你埋的是酒,埋了九百九十九年,说起来似乎比一千更吉利呢。”

      “……”他说的好有道理,阿懒完全无言以对。

      梵尘于是又拍拍他的肩膀,准备回房睡觉。

      “哎不对啊,不管吉利不吉利吧,这酒怎么就便宜了那小子了呢?你不知道,这酒我是有用的!”

      “有什么用?”

      “这酒我是用来……喝的。”

      “又废话。”梵尘表示懒得理他。

      其实当初藏这酒,确实是别有用意。因为偶然间发现梵尘不胜酒力(或者说鬼都不胜酒力),所以预备下这样一坛酒,想着万一有朝一日有机会……就可以把他灌醉……然后……

      想到这里,就对青泽感到咬牙切齿。

      梵尘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瞥到一地零乱的种子,才突然愣了愣,转向阿懒道:“你毁我的花?”隐隐有些……怒意?

      “啊?”阿懒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脚下,“哪里有花?明明都是些石子儿而已。”

      “这些花,都是我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照看了千年百年的,虽然还没有开……你不是说,种子入土就不能再掘出来了么?否则就不能开花了,不是么?那你为什么要毁?!”

      阿懒抖了三抖,认真望着梵尘。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虽然语气还是平静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能感觉出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点怒气。

      因为这份怒气,他脸上仿佛有了点暖色。可爱的暖色。阿懒有些移不开眼,心神不属地劝说:“别气别气,这些种子都坏掉了,估计是开不出花来了。等我来日再去人间,帮你找更多的种子回来……”

      “没有气。”仿佛意识到失态,只一瞬间,梵尘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并不弯腰去拾起地上的种子,因知为时已晚,目光却在它们身上流连几番,像是告别,“我只是希望看到它们开花,时间久一点也没关系。毕竟千百年也等了。如今毁了……便毁了吧。”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阿懒差一点就没忍住将他拥进怀里了。他活了几十万年,大概还从未见过人间四月漫山遍野的芳菲烂漫,即使见过,也定是匆匆一瞥,不属于他。他说小龙被禁锢在了地狱里,其实他才是,由生,到死。假如他有“死”。

      结果阿懒也只是站在对面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算了算了,阿尘,干脆找一天带你去人间看看那三千繁华。”

      梵尘抬眼看他,半晌,笑说:“好啊,等你。”

      “其实……”

      “好了,回去睡觉,天亮还要送你去一殿受审。”

      阿懒本想说,其实你要是现在有时间,我马上就可以带你溜去人间看看。不过最后也没说出口。因为这种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每一次他都答说“好啊”,可是每一次过后都不再提起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当作玩笑了。

      听说像樊大人这样的鬼,是为冥界而生的,永世不可离开冥界。永世为鬼的,除了那些有幸被选为“勾魂鬼差”和“引魂使者”的,基本上都不能离开冥界。

      ……可是难道他们就不想吗?就不孤独不寂寞吗?就不好奇上面的世界吗?上面的人还常常好奇他们下面的世界呢……难道说,他们一个个真的是无情无欲,生而无心吗?

      听说好像是这样的。

      “阿尘……”那背影飘远了,他才回过神来唤住。

      “嗯?”梵尘驻足回首。

      “明天受审,我自己去就好了。”

      “……嗯?”

      “明天受审,我自己去就……”

      “我听到了。”

      “……哦,我是说,总靠你的面子走后门可不大好啊,给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还以为咱俩有点啥呢……”

      “有啥?”

      “嗨,”阿懒把手往胸前一挡,无限娇羞地扭了两扭,“人家会以为我是靠出卖色相,才换来免受责罚的特权的。”

      梵尘奇道:“你何时看重起名节来了?”

      “这是什么话,人清白着呢。”阿懒笑说,“主要上上上次罪大恶极却免了炮烙,听说底下小鬼都有意见了呢。”

      “哟,厚脸皮如你还怕蜚短流长?”

      “我是无所谓,这不心疼你么。”阿懒痞笑着走近两步,却也没走到跟前,“阿尘不愿耀武扬威,却至少不应失了众鬼的敬仰尊重。往后这些琐事,我便照例去历一遭好了,不必败坏你名声。”

      梵尘挑眉看他半晌,没再质疑。只是想想又问:“你确定要去受这一遭罪吗?一旦入了第一鬼殿,登记在册,往后九殿地狱之刑也就逃不过去了。你确定,要去吗?”

      “嗯,确定。”

      “那好。”梵尘点点头,并不多加劝阻,也不再问原因,只是在垂眼之际又似问非问道了一句,“走后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这次倒过意不去了?”说完看一看他,却也不等答案,便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阵风。

      ******

      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可没那么高风亮节。

      阿懒站在原地出了好一阵神,方才回身,打算把一地的种子都拾起来。结果一转身却看到一团诡丽红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待看清那红影拥着的一张雪白的面容,方才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唤了一声:“音铃?”

      是个美艳女子,身着如血红衣。也不知来了多久了,此刻正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埋种子。那些被阿懒掘出来的种子,她又一一重新埋进土里。

      闻阿懒唤她,才抬起头来,一看到他便笑弯了眉眼,垂在眉心的一串紫色小铜铃也跟着轻轻晃动,发出“簌簌”的轻响。她拍拍手站起身,依旧爽朗笑着,唤他“小沈”。她的声音好像微风中的风铃,又好像山涧里“滴笃”的清水,听了醉人的。

      似乎并不陌生于这个称呼,阿懒打量她一阵,问说:“你还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小沈。”

      阿懒没有说话,低头看那已经被她填满土的“壕沟”,说:“你在做什么?”

      “这些花,樊大人好像很在意的,假如死掉,他一定会很难过的,所以我觉得还是把它们埋回去比较好。”

      “这些种子已经石化了,不会开了。”

      “是么?”音铃挠着头看一看脚下,似乎有些半知半解,“那也还是埋起来的好,万一有一天开了呢?埋起来,总是有希望的。”

      阿懒看一看她,又看一看脚下,又沉默一阵,又点点头。说的也是啊。

      “小沈,”音铃又笑起来,“你现在记得我了吗?”

      阿懒顿了顿,抱歉地摇摇头。

      “哦……”音铃似乎有些失望,然而脸上的笑也只是黯了黯,并没有完全消退。真的是一个爱笑的女子呢,阿懒心里想。她就着身边的大石块坐下,手一抬便幻出一只水精箜篌,轻拨两声,笑说:“没关系,会想起来的,我不催你……”

      “音铃,”他打断她,望着她美极了的双瞳,又好像不忍去看一般,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浅浅的梨涡。最终还是移回到她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习惯与人直视。

      “嗯?”

      “我知道,我是万鬼迷。”

      “……啊?”

      “别等我了。”

      音铃似乎没从他上一句话里回过神来,眨了半天眼方道:“……不行不行,要等的。”

      “我不记得你了,那一世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通常每过一世,我都可以记起一段隔世的前尘,只有几段遗失掉了。关于你的那一世,我遗失掉了,想必……是因为不重要吧。”

      音铃的眼中似乎有微光闪烁了一下,却仍是笑着:“怎么会不重要呢?你不记得的事情,怎么可以说它不重要呢?”

      “重要不重要,于我而言,其实都无所谓了。我历尽红尘万端,轮回千次万次,刻骨铭心有之,肝肠寸断有之,柔情缱绻有之,血海沉浮有之,浓烈有之,寡淡有之,千世万世都过来了,当时觉得刻骨难忘的,过后回忆起来,也不免平淡无味。无非就是那些悲欢离合,痛也不过一时,快也不过一时。所以,关于那几世遗失的记忆,我并不好奇,也无所谓。”

      “不是这样的……”音铃不再笑了,似乎有些慌张。

      “那是怎样的?你我之间,有什么一定要记得的事情吗?”

      “我们、我们成亲了……”

      “还有呢?”

      “我们有一个孩子……”

      “嗯。”

      “你、我……我、我死后,你念念不忘,终身未再续弦。”

      “哦。”

      音铃不说话了,眉头轻颤,死死盯着他,恨得像是要哭出来。阿懒却始终吊儿郎当,淡漠相对。“就这样?”他挑眉说,“这样的故事,拿去给说书人,也嫌太过平淡无奇了。所以,音铃,别在执念了吧,我不是你的最终归所,你也不是我的最终归所,我们各自轮回,相忘于此吧。”

      “小沈……”音铃含着哽咽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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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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