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穿今]恰逢因果》意马

87、番外一、尹文庭（1）

　　（1）
　　第一次遇见李优孟，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

　　那年尹文庭二十八岁，已经被封为安西王，有三房夫人，一双儿女。

　　“安西王”之名，并不是他所求。应该说，离他所求还很远。他是一个筹谋天下的野心家，第一步，就是接近朝廷。于是十年前，经人举荐，他做了四皇子李庸的部下。

　　因为出身塞外，从小被中原人视为异族，尹文庭算得上是真正的能骑善射，骁勇善战。不久得到提拔重用，又在四皇子的属意和操作下，立了几场战功，并带领自己以及邻近几个部族臣服于中原朝廷，算是替朝廷收复西疆千里失地，因此获封“安西王”。

　　李庸也是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尹文庭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不屑。野心这种东西，谁先露于人前，谁就破绽百出。唯有深藏不露，才是最后赢家。“安西王”是拜李庸所赐，然而却不会为李庸所用。相反地，李庸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他尹文庭日后称霸的垫脚石，如此，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坐享其成，手到擒来。

　　眼下，他尚需要静待时机，恭恭敬敬做李庸的属下，为他除掉一些绊脚石。

　　那日奉命行刺太子李蘅，不慎失手，被太子府高手重伤。匆忙躲避间，闯入庭院深处一间暗着灯的房间内。

　　房间外绿竹猗猗，流水淙淙，趁着月色，可见微风中树树海棠，泛着莹润的白色光泽，仿佛流光剔透的玲珑玉石。纵是“沙沙”树声不绝，仍是让人感觉宁静。

　　不止是宁静，有一瞬，心都要静了。

　　正因如此，尹文庭退入门内的一瞬，晃了晃神，心道如此静谧之处，想来应该无人。不由得放下心来。不料才一想，便听见一个清澈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别动。”

　　不是勒令，不是恐惧。淡淡的，平静的。

　　尹文庭下意识抚上剑鞘，却没有立即动作。眼睛看到里间走出一名少女，双手摸索着桌椅陈设，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来。许是屋内太暗，视线受阻。直到她走近面前，借着窗纱里透进来的月光，他才看清，少女的眼睛上，蒙着一条三指宽的黑绸。

　　……眼睛受伤了么？他想。

　　少女感觉大约走到了来人面前，顿一顿，便伸出手去触碰。因为她个子还那样小，平直伸出的手臂先是碰到了尹文庭的胸膛，那是他伤口的所在。

　　尹文庭吃痛，猛的退开一步。便见那少女重心不稳，随着他向前倾倒去。

　　尹文庭忙又站住，抬手扶了她一把。于是少女得以扶着他的胸膛站稳脚。

　　“不要躲嘛，我只是摸摸而已，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少女竟还嗔怪他。

　　尹文庭：“……”

　　“摸摸”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孩子……早熟？

　　少女见他不说话，就当是默许了，便仰起脸冲他灿灿一笑，双手开始沿着他的胸膛，一点一点往上摸去。

　　尹文庭愣愣地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笑脸，突然有点恍然。

　　好美的笑容。虽然她还只有那样小。

　　少女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下巴，嘴唇，鼻梁……然后有些意外地皱皱眉：“怎么……还带着面具呢？”

　　废话，行刺哪有光明正大的。不过尹文庭没有回答。

　　“哎呀，这个严师父，还真是……”少女啧啧两声，做出大人模样，深沉地摇摇头，“真是太调皮了，直接给我找了个高难度的来还行啊？”

　　一边说着，一边还自顾自地在尹文庭脸上乱抚乱摸，把露在面具以外的部分摸完了，就开始认真摸索那冰冷的面具。指尖划过他眼睑时，还轻声吩咐了一句“闭上眼”。尹文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照做。但他就是照做了，无声无息，任由伤口还流着血。

　　摸了一气，少女收回手，自己对自己点点头，转身跌跌撞撞走回黑暗里。

　　尹文庭出于好奇，站了一站，也悄声跟了进去。

　　只见里间桌案上铺开一张纯白画纸，笔墨备齐，丹砂研细。少女摸到桌边站定，执起笔却又停顿了好久，像是在酝酿第一笔如何落下。

　　尹文庭看了好一阵，纳闷她眼睛看不见要如何作画。想来想去，决定替她点亮桌上的烛台。

　　“别动！”少女按住他的手，这回语气里带上了些责怪，仿佛是在对熟识的人说话，“你这个人，怎么总爱乱动呢？严师父找你来时，没有跟你说么？我是要学盲画，盲画是不可以点灯的，不然我忍不住会偷看的。”

　　尹文庭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手腕的小手，“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她眼睛没事啊。

　　“原来会说话呀……”少女又对着他轻笑了笑，转身落了笔。

　　尹文庭又愣怔半晌。

　　笔下丹青一气呵成，顷刻便好。最后一笔收尾，少女站直了身，说：“像么？”

　　尹文庭低头去看，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拿起半干的画纸对着窗外月光看了看，画上一个高大男子，面上罩着半张薄铜面具，一双眼睛如鹰眸般锋利。无论是面具还是面具下的薄唇，均与自己不差分毫。

　　画上一点浓郁墨迹突然开始滑落，尹文庭生怕好端端一张画被污掉，匆匆将画平置于桌上。

　　“像。”他由衷说。

　　少女得意地挑挑眉，说：“不如再画一幅你不带面具的模样？”

　　尹文庭犹豫了一下，说：“好。”说着便抬手去揭面具。

　　“不用。”少女抬手制止他，然后转身凭着想象，又落了笔。

　　这一幅画完成后，少女又问了一句：“像不像？”却有几分没底气。

　　尹文庭：“……”

　　“看来是不像了……”少女一把扯了自己眼上的黑绸，先凝眉看了看桌上的画，看不清，起身点了灯，又看。看一眼画，看一眼身旁的尹文庭，又看一眼画，又看一眼他，“……第一张还挺像的，这第二张……怎么画着画着又画成他了呢？”

　　画成谁？尹文庭也认真去看，似乎有些眼熟。

　　“唉……”少女苦恼地挠挠头，“龙尘伊，这下可好，根深蒂固了，我画谁都像你。”

　　是了，龙尘伊。尹文庭心里默默点点头，那个朝野中初露锋芒的少年，战场上骁勇善战的龙家二子。一转眼对上少女的目光，不由得一惊……她的眼睛，那样认真，又纯粹，仿佛直直望进人的心里，他从没见过这样令人动容的目光，看得心底莫名生出融融暖意。

　　“这幅像的，送你要不要？”少女拿起第一张画，认真问他。

　　尹文庭伸手接过，看了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忘记署名了。”少女从他手里拿回画纸，又捡起桌上的黑绸蒙在眼上，一挥笔，潇洒地添了一行小字。

　　结果……一个字都不认得。不光尹文庭不认得，就连少女自己摘了绸带看时，也是一脸尴尬：“呃……这个这个……来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个，对，这一团，是‘李’字，‘桃李增荣’的‘李’，这两个是‘优孟’，我的乳名，这边这个是……”

　　“李优孟？”

　　“是，李优孟。”

　　尹文庭不由得蹙起眉头。不过掩在面具下，李优孟没有看到。

　　正对望间，窗外突然响起嘈杂声。尹文庭淡淡瞥一眼隔窗的灯火，手指不动声色按上剑柄。然而这一个动作，却清晰地落在了李优孟眼底，一同落入眼中的，还有他指间的鲜血。两人又是对望，目光中却各自带了戒备。

　　“优孟小姐……”门外家丁唤道。

　　尹文庭只瞪着她，不说话，目光中也不暗示什么，好像是在等着看她会有何表现。

　　“什么事？”李优孟平静地问。

　　“隔壁周大人家遭了蟊贼，太子殿下差小人来看看，小姐这边有无异动……”

　　“嗨——”李优孟松一口气，“就这点小事啊？我这里没事，你们散了吧。”

　　“当真……无事？”家丁恐怕是怕她被人劫持，言不由己，“小的们可否进门一看？”

　　李优孟无可奈何，走过去推开门，对着外面一众人马，摊摊手说：“你们看，我真无事。”

　　家丁们朝屋子里瞄了好几眼，提醒了几句“千万小心”，才放心地转身散了。

　　李优孟转回屋中，看到贴着墙壁站立的尹文庭，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像是不解。“你是四叔的人？”李优孟又瞟了一眼他的佩剑，是四皇子府中自制的皮鞘。

　　尹文庭沉默了一会儿，坦然说：“是。”

　　李优孟点点头，依然波澜不惊，语气中带着洞悉态度：“潜入周大人家的，就是你吧？”

　　尹文庭没有回答。这问题没法回答，他明明是来刺杀太子的，怎么就变成了盗窃的“小蟊贼”？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死也死得不光彩。其中有诈，定然有诈。

　　实则这事只是因为太子心疼宠溺独□□孟，从来不肯将外边的疾风骤雨展示在她眼前，只愿能永远将她庇护在自己的手心里，连担惊受怕，都不要她承受。“刺杀太子”实在事大，免不了让她为府中担忧，于是太子便扯了这个谎，派人来侦查女儿别院的安危。

　　李优孟性子沉稳冷静。她还很小时，父亲就曾说过，她这样的性子，还是不要多经世事的好，如此才能保持天真，活得轻松快活，不被俗事所累。不然的话，若见识太多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思虑缜密如她，会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人，那样活着，会很累。

　　所以李优孟从来都是活在平和的假象中，对京中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些血事，是发生在至亲手足间的。

　　于是在察觉尹文庭是四皇子的人时，她也只是说：“既然是四叔的人，那想必不是坏人。”

　　尹文庭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李优孟又想了想，说：“周大人贪污受贿，卖官弼爵，四叔是要查他么？还是说皇帝爷爷授意四叔偷偷去查他？”

　　尹文庭继续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哦，我明白。”李优孟点点头，一副通晓大义的模样，“这些事情，不是我该过问的，是吧？你们办事的人有办事的规矩，不能透露，是吧？”

　　尹文庭：“……”

　　“没关系，我懂我懂，我不问了，反正你也不是坏人。你走吧。”

　　尹文庭垂一垂眼，拱手：“多谢。”

　　“不过现在想走可不行！”

　　尹文庭站住，转眼看她，以为她有什么计谋。

　　“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裹伤。”

　　尹文庭：“……”想说不必，可是不知为何，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坐在榻上，看着那稚气未脱又故作深沉的女孩儿，一圈一圈，认真替他包扎了伤口。

　　不知为何，心里起了烦乱。直到那天离开。

　　其实那次后，尹文庭只是记下了，有个叫“李优孟”的小姑娘，与别人很不同。多的，倒没有去想。因为她毕竟太小了，还只是个孩子。

　　或许是自己太老了，他想。

　　再次见到李优孟，是两年后，在为凯旋之师洗尘的朝会上。

　　那日举国同庆，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满朝文武都随着皇帝一起，站在殿前阙楼上，候着凯旋大军归朝。

　　当龙尘伊一身戎装，英姿飒飒出现在人们视线里时，一名头戴远游冠，足踏笏头舃，一身宽袍大袖，衮服加身的少年，自众人的目光中，缓步行下殿前高高的白玉阶梯，双手捧着金玉樽，樽中美酒如璧，是为将军洗尘而斟满。

　　待看清那少年面容时，尹文庭心下凛然一惊。并不是什么少年，而是李优孟。两年未见，她竟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与成年人几乎无异，只是稍显纤瘦。而她的容颜，也已有了细微的变化，褪了豆蔻的稚嫩，带了几分娇媚芳华。

　　她又是笑着，浅浅的，纯粹的，让人着迷的笑容。她笑着，仿佛由心而发，不由得要挂上笑容，望着远方的归人。尹文庭看得出了神。

　　却听耳边响起李庸不屑的嗤声：“尹文，你可知道，前朝有女主乱政之事？”

　　“知道。”并且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看我这小侄女，总做少年打扮，如今还敢公然衮服加身，赫然是将自己当做了皇位继承人。”

　　“可她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皇兄膝下无子，可不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一个女儿么？要我说，女孩子，就不该有这样的野心。”

　　尹文庭没有应声。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厌恶，深深的厌恶，对李庸，也对自己。她不是这样的女子，直觉这样想。

　　李优孟确实不是这样的女子。她衮服加身，不过了为了以帝王家最高的礼仪，迎接自己的心上人凯旋。她是求了父亲半个月，父亲才答应帮她求皇帝爷爷，允许她如此举动的。

　　所以说，最要不得的，就是曲折人心。一个人这样想，别人却未必也这样想。如此，世上就有了是非。

　　尹文庭看着阶下龙尘伊与李优孟对望时无言相顾的青涩样子，心下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嫉妒。为什么当年他凯旋时，没有她来相迎？

　　是因为相识太晚吧。不，是因为相差太远。真真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当日殿上盛宴，李优孟与龙尘伊分坐两侧，时不时目光交错，李优孟便偷偷递一个可爱的鬼脸给他，龙尘伊看到了，便眉眼弯弯地笑开。样子亲昵极了。殿上言笑纷乱，他们却旁若无人。

　　龙尘伊举杯，对面李优孟也学着他的样子举杯；龙尘伊执筷，李优孟也执筷；龙尘伊夹了藕片放入口中慢嚼，李优孟便也夹了一片丢到嘴巴里，不料却错夹成了姜片，辣得丢掉筷子瞪眼吐舌，恨不能跳起脚来，龙尘伊看在眼里，挑挑眉，柔柔笑开……

　　当日尹文庭酩酊大醉。因为他也坐在李优孟对面，龙尘伊旁边，两个人的眉目传情，他看得太清楚不过。可是他不想看得这样清楚。

　　那天自始至终，李优孟都没有看他一眼。才两年而已，她就忘了他么？呵。或者……从来就没有记得过他？是啊，画着他，却画成了别人的模样，对他的记忆不过是一张冰冷面具，要如何认得？

　　活了三十年，从未为任何女人误过自己心里坚定的主意，如今竟然为了一个黄毛丫头乱了心神。想想都忍不住自嘲。尹文庭啊尹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