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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太液芙蓉未央柳(更新一艘大船) ...

  •   卯初时分天还没亮,殿中黑沉沉的。殿角深处一双鹤顶蟠枝烛台,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一夜,烛泪堆积,如绛脂珊瑚,垂垂累累,兀自缓缓凝结。上夜的太监听得宸帝唤:“来人。”忙走至帐前,尚衣的宫女替宸帝换了薄绢中衣,方穿上赤色十二章纹的外袍,另一名宫女跪下来替他束好白玉版带。捧着盥洗诸物的五名宫女悄然进来,宸帝见了,只将脸略略一扬,领头捧金盆的宫女连忙却行而退,率着众人退到外殿去恭候。
      转身便走,袖子却叫人扯住了。回首正对上一对怯怯的眼眸:“你去哪里?”烛火朦胧里清水芙蓉似的脸庞,逶如远山的黛眉微微蹙了起来,叫人隐约生起伸手去抚平的冲动。
      他微微一笑:“朕要去上早朝。”
      另一只温软的手攀上来,扯住另一只衣袖:“这里好黑。”他的脸隐在帐帷的阴影里,瞧不出端倪,声音倒似有些漫不经心,只唤人:“取烛火来,仪妃怕黑。”宫女立时移了两架烛台来,殿中明亮如昼。她赌气放了手,却赤着足下床,长及脚踝的乌亮秀发如云委地,垂在浅玉色银漩纹的寝袍之上,如披披淋淋的墨色绸缎,也走至外殿来,嬷嬷连忙上前来:“娘娘。”将浅碧色的长袍替她披在肩上。
      她见是不曾见过的人,不由问:“你是谁?”
      嬷嬷道:“请娘娘先穿上鞋,以免受凉。奴婢姓王,是来侍候娘娘的。”她听话的趿上宫女捧来的鞋子,问:“方嬷嬷呢?”王嬷嬷道:“方嬷嬷犯了规矩,不能侍候娘娘了。”她只是似懂非懂的模样,见宫女捧了盥洗水盆进来,王嬷嬷道:“娘娘盥洗梳妆之后,要去凤藻宫向皇后问安。”
      双成有点怯意的问:“皇后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去见她?”
      王嬷嬷道:“皇后乃六宫之主,娘娘身为妃嫔,礼应往中宫问安。”
      宸帝闻言却回过头来:“你也累了,就歇着吧,不必一早过去凤藻宫了。”双成喜孜孜的仰起脸来:“那你也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却轻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成——今天端王的灵柩返京,朕要亲自去迎奠。”
      双成眸光清亮,目不转晴的望着他:“端王是谁?灵柩又是什么?”
      宸帝伸出手来,轻捻她垂密的如瀑长发,依旧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端王梁飒,先皇第六子……容貌俊朗,风采卓异,幼聪颖,十岁能诗,精翰墨,晓绘画,善骑射。”微笑着凝视她明亮如水的双眸,唇中字字缓缓吐出:“先皇尝云,此子真吾子也。”
      她绽开稚子般的笑颜:“啊,我知道了,这端王是你的弟弟,所以他回来了,你要去接他。”宸帝唇际的笑容越发若有似无:“不错,六弟回来了,朕要去迎接他。”

      巳时端王灵柩自承阳门入中京九城,宸帝御驾出禁城亲迎。天气晴朗,黄土壅道净水泼洒的天街,两旁皆是银山雪海一样的丧幛祭棚。宸帝特命御驾仪仗卤簿从简,但辇辂伞盖仍旧掩映如赤云绛霞。远远已见洞开的承阳门外,可供八车并驱的笔直青石长街,白汪汪披麻带孝的九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 缓步而至。盂兰关守备事出仓促,本只以寻常柏木棺草率收殓,因着天气渐热,灵柩以驿站快马驰车直返中京,至京外的江平境内方移入宸帝特赐的乌金柏檀棺,江平县令就地征用民伕起杠,江平距中京不过十许里路,缓缓行来,自卯正出江平,巳时方至承阳门。
      然后奉入禁城之右的望圣宫,宸帝亲诣灵前祭奠,百官才依叙往奠。宸帝的御驾方离了望圣宫,遥遥只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除了赐禁城骑马的王公大臣,便只有军报急足方许骑马自安华门入禁城。便命停了御辇,果不然那马上的人老远滚下鞍来,一路狂奔向御驾前来,解下背上的密封竹筒,小黄门接了,连忙呈至御前。宸帝略一颔首,余大元便取了紫铜剔子开了竹筒,抽出卷轴来,宸帝心中猜度是关外黥民大举兴事,必是哪处关隘的报急,一看火漆印信,先自狐疑,待得打开来,居然是韩王梁竣恳词上疏请求入京奔丧。“凉州地僻远,恐疏折往来耽以时日,臣心如焚,妄以军报急制驿递,诚恳治臣欺君之罪,然翼圣心体恤……”后面长篇累牍宸帝亦不耐看了,只掷给小黄门,嗤笑一声:“糊涂!”
      左相厉明成伴在御前,亦以为是关隘军报。待看了方知是韩王的上疏,道:“陛下息怒,韩王亦是一片忠孝之心,如疏中所言,身为人子,安有罔顾父丧之理?”宸帝凝视他片刻,道:“好吧,叫他来奔丧。”

      待得韩王一行入京,已经是六月天气里了。中京之夏以酷热闻名,韩王梁竣素来体弱多病,路上中了暑,到了中京延医调养了数日,方才渐渐起复。这日先入宫见驾,宸帝特赐其乘舆入禁城。禁城之中因太祖帝有训诫,所以城内所植树木一枝一叶从不采伐,历朝历代下来,皆是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浓荫蔽日,肩舆过了中天殿,转入后宫御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线凉风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太液池碧波如顷,池中所植千叶白莲,花开如银盏玉碗,朵朵轻漾水面,随波起伏,莲叶片片铺陈池上,密密匝匝,将碧水琉璃划成千丝百网的裂痕。远远只见御舟泊于碧湖深处,水天一色,波光敛滟,御舟楼阁云起,直如仙人浮槎一般。梁竣忆起幼时暑日,总是与兄弟泛舟太液,垂钓饮酒,对荷吟画,逍遥若仙。今日重来,却是恍若隔世了。
      他乘肩舆上了小舟入湖,近到御舟之前,放了跳板上舟。两名身材高大的昆仑奴抬了肩舆,余大元亲自站在船舷相迎,嘴里说着:“当心。”那御舟前舱极为宽敞,广深如殿,韩王见御座之上的宸帝,轻袍缓带,神色极为闲适。昆仑奴稳稳放下肩舆,梁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宸帝已道:“王兄腿脚不便,跪拜之礼就免了,今日只称兄弟,不称君臣。”梁竣却执意不肯,余大元忙上前搀扶,只折腾一身大汗,才行毕三跪九磕的大礼。宸帝赐了座,问:“听闻王兄抱恙入京,不知可曾好些?”梁竣恭声答:“谢陛下挂念,臣病已愈。”宸帝叹道:“你我手足至亲,却远隔千里,常年不得相见。”梁竣启程后在驿路方接到邸报,知晓端王为黥民所害,此时一听宸帝如斯说,心中酸楚,道:“臣病体支离,此番进京,也是蒙陛下体恤臣。”
      正在说话间,突然闻到一阵异香袭人而至,舱中毕竟不若宫殿室宇开宏,只听那十二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之后,有女子声音惊呼了一声:“哎呀不好,花子打翻了娘娘的花露。”紧接着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落落如珠坠玉盘:“啊呀我的花露……五郎,五郎,你快来。”
      梁竣闻她竟直呼宸帝小字,料必是后宫宠妃,其神色不免有三分尴尬。只见一只乌云盖雪的狸奴从屏风后直窜出来,毛色黑白分明,鸳鸯眼儿一绿一蓝,幽幽的盯着梁竣。梁竣尚未回过神来,只听珠帘霍啦啦一阵响,衣声窸窸窣窣,款步从屏后转出来一人,云鬓之畔插带金步摇,金珠累垂玲珑有声。只道:“五郎,你做什么不理我?”回首见梁竣足下伏着的狸奴,嫣然一笑:“花子这坏东西,闯了祸就逃。”
      梁竣回避不及,只觉她这一笑之间,如月华初升,整个舱中似乎骤然明亮,竟叫人觉得眩目。余大元忙道:“娘娘,韩王在此,请娘娘回避。”
      宸帝却道:“朕的自家兄弟有什么见不得?那套繁文缛节最是烦人。”转脸对那艳姝道:“既出来了,就见过王兄。”那艳姝依言娉娉婷婷裣衽为礼,梁竣只低首道:“臣梁竣见过娘娘。请娘娘恕臣无礼。”那艳姝亦不答话,只近前几步,梁竣只觉得衣香冽然袭人,中人欲醉,哪里敢抬头。她抱了狸奴,却又“唧”的一笑,方转入屏风之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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