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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长鸣哀 ...

  •   下了一夜秋雨,脚底下的枯叶踩上去湿漉漉的,踏不着实处。老太监把手抚上斑驳铜锁,未来得及推门,那门却已自动打开。
      吱呀吱呀,一股霉酸之气扑面而来。

      “真是晦气,好死不死偏做什么吊死鬼!”
      “都是一群骚-娘们,干熬了十几年,熬不住,不死做什么?”两名内廷侍卫指挥着太监将一个黑-木担架抬出来。
      那担架上仰面躺着个粗衣女人,脖子上一道勒痕明显,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脸面苍青,一双金玉玛瑙在耳畔刺目耀眼。
      太监抬得不仔细,担架在门边上一磕,她一只惨白的手便从褥子里垂下,好像想要握住什么,空落落的晃来晃去。

      阿昭便想起那天被挂在横梁之上的自己,下意识地往退后开二步。
      老太监回过头:“这就怕了?宫里头哪天不死人,你在司徒娘娘身边看不见罢,进来你就习惯喽。”
      一边说,一边拍去身上的晦气,抬头挺胸跨进门槛。

      这是个残败破落的小院,看起来就好像有过几百年的历史。脚底下的青砖石头长满了青苔,密密丛丛,一不小心就能将人滑倒。宫殿已是残桓断壁,尖长的琉璃檐角从屋顶坠落,搭在院内两根枯枝上,正好被用去晾了旧衣裳。许是昨夜下雨未收,那衣裳湿漉漉的打着补丁,看不清原来颜色。

      院子里却热闹,一群女人围成一圈,正在看中间两个打架。那胖的足有二百斤,肥硕的屁-股将瘦的骑在身-下,好似在抢着什么,嘴里头骂着粗鄙的话。瘦的却是个粉面娇娥,被坐得腹痛,干脆伸出爪子将她抓了一脸。痛得那胖子哇呀一声“小贱-人!”才抢过来的珠环便掉了在地上。

      “快抢!”围观的女人连忙一窝蜂扑上前去,你踢过来,她拽过去——噗!
      珠环便被踢飞到了阿昭的脚面。

      阿昭低头一看,竟是一串金玉玛瑙手链。她忽然想起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女人,吓得受伤的脚趾头一缩,珠环滑落到地上。
      “咕咚”一声,掉进了水沟。

      “咳咳。”老太监咳了咳嗓子,挺起腰板:“成什么样子?看看你们一个个成什么样子?死人的东西都要抢,丢皇家人脸面!”
      他手中的拂尘戳来戳去,端得是一副盛气凌人。
      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失势的妃子却连瘦死的马都不如,一个小太监便可将她们踩在脚下,更何况是皇帝身边的大掌柜。

      所有人的眼神这才齐刷刷看过来。见一个十七八岁小宫婢,着一袭素净裙裳,手上、眼角都是血痕,清寂寂地站在门边,不由都是一愣。

      “哼,上新货了,回头再和你算账!”那胖子正要一拳头砸下去,见状便忿忿松开瘦子的衣襟,拍着大腿站起来。
      一群女人往阿昭这边围拢,老老少少,虎视眈眈。

      “呜~~”睡梦中的沁儿不安地嘤呜了一声。

      “……那里头有魔鬼,要是知道你是祖母的乖囡囡,她们就会把你吃掉。”——
      那一张张面孔似曾相识,阿昭拍着沁儿的肩膀,惶惶然站在正中央,没敢挪动脚步。
      她知道这群女人都恨自己,最起码都恨司徒家。

      “出去,出去,那老不死的司徒琰又叫你来看本宫笑话,出去。”忽然一个阴煞煞的嗓音从脚底传来。
      阿昭惊吓低头,却是个七十多岁的斑白老妪,佝偻着腰,整个儿趴在水沟里,把干瘦的屁-股撅得老高。

      鬼气森森,一股子馊气。
      张德福便嫌恶地捏着鼻子大声道:“我的老耳背娘娘,还在这活着呐!司徒家的早不在了,亏得您整日惦记。”

      那老妪只顾在水沟里掏-弄,一忽而掏出来那串金玉玛瑙珠环,吹一吹放进了胸口:“谢天谢地,有了这玩意儿,又可以换两顿好肉吃。”
      咧着干枯缺牙的嘴巴,自话自说,压根儿没看张德福一眼。

      真是对牛弹琴。张德福好不扫兴,把阿昭往人群跟前一搡:“都听着,来新人了啊!大家照顾着点,给排个铺子,她死了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却没有人应他。
      女人们面带讽笑地站着——
      “哟,多了不起呐,还能瞒住司徒家那小妒妇把孩子生下来。”
      “看起来像个宫女,瞧,被打得真够呛。”
      “活该!一个贱-婢也想生皇子?甭理她,一会有得她受。”
      口中刻薄,翻着白眼,嫉妒不遮不掩。

      老太监可不愿意多呆,便叫随从把一套半旧被褥扔在地上:“进去吧,自己找个地儿,今后这里就是你的窝,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呱当——”两扇陈旧红门关起,听见铜扣落锁的声音,脚步悉悉索索远去。

      怕青苔把被褥沾湿,阿昭连忙蹲身去捡。
      指尖才够着褥子,一只粉红鞋面却已经碾了上来。是方才打架的那个娇娥,阿昭认得她。叫苏娆,生得娇小玲珑、泼辣口快,仗着赵慎对她一度的新鲜,曾当着众嫔妃之面嘲弄自己不孕。其实不过是当了姜夷安的靶子,阿昭懒得理会,没想到也被外祖母送进了这里。

      阿昭默默用力扯开被子,抱着沁儿站起身来。
      那苏娆眉头一竖:“哟呵,还是个不说话的硬角色……反了你,我让你不说话!”
      “噗——”
      不知谁人在阿昭后膝踢了一脚,睡梦中的沁儿猛地往前一跄,吓得“呜呜”低泣。
      阿昭连忙拍着沁儿的脊背安抚。
      胖子嚼着牙签,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推搡阿昭薄薄的肩膀:“姐姐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说,怎么勾搭上那薄情皇帝的,还挺能耐!”

      人都死了,怎么勾搭上的又有什么意义?
      阿昭摇了摇头,兀自把褥子捡起来。

      女人们可不相信。
      胖子要打她:“我呸!没勾搭怎么上得了床?你莫非觉得自己姿色绝美,连司徒家那个天下第一妒妇都比不过你?”

      那肥硕拳头险些就要打着沁儿,阿昭凝了胖子一眼,粗眉横脸,厚唇榻鼻,好一副凶相。
      便指着沁儿做手语道:“他,我要照顾他,他不在,我也不用在。”

      胖子好不扫兴:“她说什么?”
      “是个哑巴,这孩子不是她的。你就再问一百个人,那皇帝也轮不到你上。”人群中有声音冷冷代答,阿昭抬头望去,看见井边大石上坐着个高挑女子,着一抹素裙,英气秀丽。
      阿昭对她福了一福,她也不理,翻了个白眼径自走开。
      ……几时赵慎竟有过这等妃子,从前竟然不曾晓得。

      因着侧殿的坍塌,寝殿内只剩下正中一个主厅可以住人,十几张的砖头床,冷冰冰的排成排。角落三两张梳妆台凌乱肮脏,铜镜上布满划痕,早已变了形状。窗棱亦悉数断裂,左右用旧布拉起,被秋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大包。
      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阿昭不由看了眼这群女人,最年轻的亦都二十好几了,或许曾经还有死过很多……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竟也是造了不少孽。可惜时光不能回头,那时候她的世界里除了赵慎,看不到其他。如今晓得了,却已是一条不归路。

      见墙角有一张铺子尚空,便抱着沁儿走过去,将包裹放下。
      “吃吃吃~~”苏娆向旁人抛了个媚眼,捂着帕子嗤嗤笑。
      阿昭微蹙了眉头,看到床上有女人余香,晓得是刚刚抬出去的那位。她的指尖一顿,末了依旧还是合衣睡下。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如今这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她要学着强大。

      太累了,那一睡下去便轻易入了梦。

      女儿十五始及笄,秋天的枯叶在寂寞屋檐下飘零,母亲牵着她的手一路往荣寿殿疾走。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太皇太后将她秘密召进宫中,空荡荡的殿堂里只留下祖孙二人。

      傍晚光影灰暗,老人家的语气苍涩而凝重,握着阿昭的手心说:“苍生总羡慕皇城内荣华锦绣,却不知女人在宫中多少不易。我自己过了一辈子,晓得这其中的艰辛,你是我这世上最疼的孙儿,我本不应该将这些附加与你。然而司徒家的女儿,注定过不了平凡的人生。我让你自己选,你去选一个你爱的,然后他要的我给他,你要的我让他给你。”

      栖风园内秋高气爽,阿昭穿着婢女的宫妆在人群中游移。消息不知被谁人走漏,所有的皇族子弟都盛装而来,他们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他们秀着自己最出挑的一面,想要被暗中观察的天之娇女发现。
      阿昭不敢告诉祖母自己不想要这样的宿命,手中的风筝放得没心没绪。
      一忽而不小心,卡在树梢上再挣弄不开。
      她便用绣球去扔,偏爱看那鸳鸯红线高高飞起的瞬间美丽。天公却不作美,才多扔两回,绣球不见了,风筝亦没有掉下来。

      赵慎拣了她的球,却不肯还她。
      彼时少年,神清骨秀,着一袭冷色交襟长袍,凛凛立在风中。那眉眼间冷峻,嘴角却掖着一丝促狭,叫自己亲自去取。
      怎么取呢?他那么高,她垫着脚尖都够不着他耳际。
      屡屡不肯,气得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快把球扔给我。”
      他却不应:“你不来拿,我就走了。”
      拂了长袖,竟当真转身离开。
      可恶,长这么大,还是第二回有人敢这样忤逆自己。
      阿昭执拗跳起,那绣球从他手中滑落,他措不及防,慌乱之中连忙伸手在她腰间一揽。

      那一揽,便被他揽进了胸膛,他的胸膛有淡香,心跳怦怦然。
      他有多坏,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嗓音低哑而霸气:“还要再罚我一次嚒?十年前我已在天坛下为你跪了一夜……十年后,我要让你疼一辈子。”
      那一丝鸳鸯红线在他手心里翻转,阿昭抬起头,看见他眼中有故事,脸颊忽然一红——
      “哎哟我的小郡主,绣球可不能乱扔,绣球是姻缘。”
      “姻缘,姻缘是什么?”
      “姻缘就是你爱他,他爱你,姻缘可不能乱来……”

      是了,他说过要让她疼一辈子的。
      是真疼。

      阿昭心口忽然一痛,那昏昏糊糊间,竟然又来到了刑场。她看到她的母亲广阳公主和她的爹爹,还有司徒家的堂兄堂弟和他们的妻子。她的母亲这一生何其骄傲,此刻却狼藉地跪在台前,他们都在对着她笑:“你不该爱他,你用你的爱情埋葬了三百条性命。”
      念念叨叨,不断重复,阴凄诡异。
      忽然侩子手刀起刀落,血染了她一身的红。
      遥远的西边开始响起号角,那角声凄婉绵长,不停不歇,整个后宫到处都是女人的尖叫和哭泣。
      哦,她自己也死了。
      有罪的皇后才会在夜间安葬,这是北魏的规矩。北魏从来不曾有过罪后,她司徒昭是第一个。

      皇后畏罪自尽,荣华宫中上百宫人陪葬。难怪今日太监对青桐说:“到了今儿晚上,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赵慎要把关于她的所有回忆都抹杀干净,他要一个都不剩下。他强加给她的冤孽太多,他要司徒家族连死后都遭世人唾弃。
      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导的一场戏,只可惜自己却傻傻的用爱情去演了十年。

      她听到周围的女人在笑,她们拍着手庆贺:哈哈哈,司徒家倒了,终于倒了!那恶毒的女人死了,我们还留着她的儿子做什么?连皇上都不要了!
      连皇上都不要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将沁儿打入冷宫嚒?
      一个哑婢怎么能够带得活一个孩子?他在借刀杀人!
      “呜哇——”耳畔小儿哭声越来越大,阿昭的额头上布满细汗,忽然一个挣扎,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了夜的冷宫幽暗晦涩,那月光从破窗透进一缕清明,半空中踢腾着的分明是个粉嫩小儿。肥短短的胳膊小腿已近挣扎无力,小脸在胖大的手掌中变了形状,猛一声呛住,哭声戛然而止。
      原来根本就不是梦。

      “啊——”阿昭忽然发出一声嘶叫。
      那声音沙哑闷涩,就好似丝线艰难扳扯、拉开不断,是自己这辈子听过最难听的声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章 长鸣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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