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段玲珑

51、中秋家宴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历来都是亲人团贺的节日，皇宫也不例外。每年的中秋，康熙总要请皇子皇女、皇亲贵戚在宫中大摆宴席，共同赏月。

　　裕亲王薨逝不久，中秋已至，康熙无心大过，只在御花园内，请了至亲。即便如此，也还是摆了二十多桌。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月明星稀。御花园内锦服华衣、笑语声声，一派欣荣和气场面。

　　通常皇宫设宴，康熙主座总是高高在上，余下一众人，按地位身份、品级高低、亲疏远近安排座位。像我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格格”，落座后只能远远瞻望康熙的身影。今年却是不同，皇帝的主桌居中，亲众围坐，倒是新奇，感觉尤其亲切，真像是普通大家庭的家宴，气氛也融洽随和得多。

　　我的桌子正在康熙侧边，看得出康熙颇是高兴。如果他是普通老人，应该非常满足了吧？儿孙成群、家庭富足。不过他要操心天下，因此难得见他如今夜般放松的神情：眼角微眯着，喝了酒脸色泛红，嘴角一直牵着笑容，让人觉得他也是凡人、长辈、一家之主，为单纯的家族团圆感动着。

　　太子，我真想忽略他，我真想自己一忽略他，他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然而不可能。这里再次证明伟大的唯物主义理论的正确性，可是也不对啊？为什么我会穿越，还是灵魂穿越？复杂的哲学，我越想越糊涂。

　　太子紧挨在康熙身旁，两抹明黄再醒目不过，好象交警的安全服一样随时提醒你: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他没看我，只顾着劝康熙吃菜喝酒，又忙着应付兄弟们真情假意的敬酒寒喧。太子妃也在，圆润亲和的脸，带着温和无害的笑。

　　“连着几年中秋天气阴沉，今年好，月亮又高又圆，清辉万里啊。”康熙抿口酒，兴致颇高，又让太子敬诸兄弟，“你也下去敬兄弟们几杯，难得今儿人齐全，只是少了你叔王福全。”说着神色有些黯然。

　　“皇阿玛，今儿中秋，虽是人少，兄弟们倒比往日齐，往年虽大设宴席，奈何兄弟们总有出外差的，不象今年恰好了，都在京里。”太子才起身欲离席，忽听康熙怀念福全，弯下腰劝解。
　　康熙微笑了笑，说道：“你下去敬酒吧，替朕多喝几杯。”

　　大好的中秋，大好的月色，我可不想和他直接面对，正躲在众人身后琢磨：他敬到我们这桌，我就偷偷跑到旁边桌，等他敬完了，我再偷偷跑回去。反正人多，女客们都是盛装出席，估计他也眼花，看不出来。

　　正想得开心，邻桌胤禛丢了一记警告的眼神，见我看向他，又冲我轻轻摇头。他旁边的应该是嫡福晋那拉氏，顺着自己丈夫的目光，看向我。好个端庄人物，不是很美，却素净大方、沉稳冷静，看人的目光带着审视，却不严厉，温和的目光中有一种自信的风度。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她吧，以前没留心，一直没留下印象，今儿突然被她这么一看，没来由的有些心烦。

　　我不是坚定的一夫一妻主义者，其实用形式、法律来固定人心、感情,本身就存在很大漏洞，因此不论一夫一妻还是一夫多妻，更或者一妻多夫，都不可能完全科学。即便是在现代，法律虽然只承认一夫一妻，可深圳不还有个著名的二奶村吗？不能曝光的一夫多妻甚至比堂而煌之的一夫多妻更可怜可悲。

　　然而理论是一套，真正到了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悲哀。看看周围所有人，成年阿哥们都有家庭、都有妻妾、都是孩子他爸，我算什么？这样的家又是怎样的家？本能的抗拒这样的婚姻，本能的不想被一个院子关住一生。

　　正低头郁闷着，太子已到了我们这桌。席间都是未出阁的格格公主，纷纷起身抬酒。我旁边的十格格看我没反应，轻轻撞我一下。我慌忙间起身，倒打翻了面前的酒碗，席间隐约听见吸气声，我抬头嘻嘻笑，“宝儿失礼了，才看月亮入了神，没注意太子过来。”

　　他挥挥手，看住我道：“格格不必多礼，今儿家宴，多礼倒生疏了。”

　　他在笑，笑得我莫名害怕。拿起新倒的酒，“宝儿先喝了，算是敬太子殿下的。”他微一挑眉，接着也一饮而尽，空酒杯对着我示意一下，转而去了下一桌。席上众格格都诧异看向我，没敬她们，这太子稀里糊涂就走了。我冷汗直下，猜不透太子的想法。

　　回头，看见胤祀皱紧了眉，我忙敛神，把目光集中于面前几盘果物，把心思固定在中秋的满月。

　　太子敬了一圈，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海量。回到主桌，轻轻向康熙说着什么，两父子都笑了。只有这个嫡子，和康熙在一起时像父子，其他皇子，都更像君臣。难怪太子两废两立，康熙怕是舍不得他吧。

　　我拿着柚子猛吃，不再关注其他人的动向。甜腻腻的月饼向来不爱，只象征意义尝了一口，放在旁边。忽听十四阿哥起身道：“儿臣敬皇阿玛一杯，恭贺皇阿玛除了索额图这一逆臣贼子。”太子的脸色一窒，却不好说什么——康熙下的旨，将索额图定为“大清第一罪人”。十四接着道：“没想到索额图是这样的人，结党营私、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幸亏皇阿玛明查秋毫，这才未成大错。真是人性恶。”

　　康熙脸色也不好看，自己人总让他丢脸。旁边三阿哥起身道：“十四弟此言差矣，圣人早有训语，曰‘人性本善’。这索额图糊涂，可大清大多臣民正直善良，这才使得大清国力日盛。若果真如十四弟所言‘人性恶’，那哪来这清朗江山、富足民生？”

　　此时康熙倒似乎来了兴致，对三阿哥道：“朕曾听法兰西国人说，他们西方常说‘人性本恶’，与我们观点相反啊。老三，你倒说说看，人性是本恶还是本善？”

　　“皇阿玛，西方人面目狰狞，教化颇浅，他们的话如何能信。人性自然本善，如此才能各司其职、各谋其位，共创太平盛世。若人性本恶，每天只能忙着教化人性向善，那这天下岂不全乱了？”说着摊摊手，众阿哥也随声符合，“说的是，这要是人性本恶，作奸犯科成倒平常了，那这天下如何治理？”

　　康熙哦了一声，眉眼间有些笑意，突然看向我，“宝儿觉得呢？”我还塞得满嘴都是柚子，不妨他这么突然袭击，呛得直想咳嗽，又拼命忍住。

　　“不忙不忙，慢慢吃慢慢说。”康熙笑着安抚，我觉得他笑得像狐狸。

　　“宝儿只是一介女流，不懂这些。”我开口推脱，还想再说，旁边太子插话，“格格何必谦虚，早听说格格妙语连珠，今日也想听听格格的见解。”

　　微一沉吟，总之躲不过，不如随口说说，也不至于因此丢了小命。我闲闲开口，“皇上，宝儿觉得这世上，好人，不多”说时席间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有些严肃。又继续道：“坏人，也不多。”康熙挑眉，“哦？那什么多？”我笑，“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最多。”

　　众人一愣，随即笑开了。我偷偷瞄了一眼胤禛，他低着头，似乎思量了一番，嘴角慢慢泛起笑意。

　　“好啊，宝儿果然见解与众不同，说得好。”康熙笑得大声，太子也跟着笑，却瞄了我一眼，这一眼中带些审视与思考。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又蒙混过关，看向隔壁桌时，胤誐冲我眨眨眼，又竖竖大姆指，我回他一记笑容。其实，身后早就紧张得汗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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