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段玲珑

145、箭在弦上

　　已是深秋，晚上凉意颇重，胤誐一如既往拥着我入睡。不知为何，脑子一片空白的我，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话，“胤誐，那个宋妈你也不言语一声就遣回家了，我还想吃她做的糟鹅翅呢。”

　　他微一窒，方道：“这有什么，明儿让膳房的大师傅做，比她做的强。”

　　我才要说什么，胤誐轻轻阖上我的眼，“睡吧，这都几更天了，休息不好明儿又嚷头疼。”

　　下意识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摸了摸好象葫芦一样的腹部，我放松了神经，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胤誐已去上朝。用了早膳，太医照例过来请脉，只是结果永远都是一个“好”字，不肯细说，久而久之，我也懒得追问，他请了脉自退了出去，有丫头下人伺候茶水。

　　我左右无事，顺着回廊走到胤誐的书房。这里没怀孕的时候常来，虽说胤誐不爱看书，究竟是皇子的藏书室，对我这个只逛过大学图书室来说，也尽够的了。下人知胤誐向来不防我，倒也不敢拦，只是上了热茶，又摆了靠垫在椅上，都悄悄在外间伺候。

　　顺着书架一排排找去，不想费脑子，只想看起杂谈或者诗词，正站在架前翻看间，窗外有小厮的声音，“给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请安。”我一愣，他们那么快就下朝了？突然起了玩心，悄悄走到书架后的角落躲了起来。

　　那小厮还在说：“回爷的话，刚侧福晋到书房里寻书。”

　　胤誐嗯了一声，推门而入，我掩住嘴憋笑，只听那小厮道：“噫？才在这儿，想是刚巧奴才到前头儿取热水，侧福晋自回房去了。”

　　胤誐说了声知道了，又命换了茶水，摒退了下人，我才准备出去吓他们一跳，只听胤禟开口道：“皇阿玛今儿命百官推举新太子，依我之见，这百官中倒有大半与八哥交好，咱们再使上些银子，没有不成的理儿。”

　　我已迈出了一步，又乍乍收住。原来终究还是发生，原来什么都在今年……

　　胤祀似是微一叹，“十弟，本不该来你府上说这些，可千万防着莫让宝儿知道，她如今有了身孕，素日又是个心重的，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八哥放心，府里下了严令，若有人说了半字朝中之事，杖毙论处。前几日还有个老嬷嬷因提起此次出巡太子被废，我将她关在外院马厩里，待宝儿生产完了再处置。”

　　我从未听过胤誐如此语气，森然恐怖，冷酷无情。倒吸了口冷气，一手捂住嘴，一手护住小腹，只觉混身不受控制的打颤。

　　只听胤祯笑道：“此次出巡收获颇大，亏得八哥使了此计，不但令前太子失宠于皇阿玛，更让老十三也跟着倒了霉，接下来，大阿哥只怕也保不住，这一石三鸟之计，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虽早知道胤祥命运多亟，虽早知道他们肯定背后相互算计，如今亲耳听见，仍然不能接受。我从来没想过胤祥的失宠会是胤祀的阴谋使然；我从来没想过，同样的人心，不同的场合，竟会如此天差地别；我从来没想过事实的真相如此直接的呈现在我面前，没有半点慈悲、没有半点犹豫。

　　拼命咬住下嘴唇，害怕发出声音，眼前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脚下晃晃悠悠的站不住，本能伸手欲扶住书柜，只听噗的一声，一本书应声落地。

　　“是谁？”胤誐随声而至，“宝儿”说着欲上前相扶，我抬手挡开，看看他身后跟着过来的几兄弟，只觉讽刺异常。

　　看定胤祀，冷冷开口，“这就是你说的‘不争亦是争’？”话一出口，人反而冷静许多，只是声带哽咽，不受控制。

　　胤祀一愣，面色一凛，背转身负手而立，“朝里的事儿，你不知道为好。十弟，快带宝儿下去休息，莫动了胎气。”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推开面前的胤誐，急走至胤祀面前，强撑着不让泪水滑落，“今儿是他阻了你的路，所以就扫除，那明儿是我呢？我阻了你升官进爵的路，你也把我扫除？”

　　身后胤誐已一把揽住我，我尤死瞪着面前的胤祀，但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意思。胤祀眼眸一暗，“他不配做太子，不配统治着万里山河，不配继承大统……”他的眼底红了，布满血丝，我看见另一个胤祀，被梦想、理念、欲望统治的胤祀。

　　不禁苦笑，“那你觉得自己就配？胤祀，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百官是会推崇你为新太子，可你的风头也就到头儿了，你们皇阿玛远不是你们想像中那么简单，至于结果，更不是你们想像中那么顺利。”

　　胤祀定定看住我，目光深沉，忽尔仰天大笑，“我今儿才知道你能预知，可若能预知，当初自个儿的婚事，怎么还闹得满城风雨……”话未说完，胤誐嘶吼，“八哥……”

　　我闭上眼，任泪滑落。结果近在眼前，我若不来自后世，也几乎以后胤祀成功在即，难怪他疯了，难怪他疯了……不疯他一辈子也不会这么失态；不疯他一辈子也不会说这句伤我至深的话；不疯他一辈子也不会这么狰狞着，如同兽。

　　胤誐不由分说抱起我就往后院走，我重了吗？怎么听见他的呼吸如此急促着、仓皇着。

　　“宝儿，先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要紧，你如今不能动怒、不能着急，朝堂里的事儿，我们自有分寸，瞒着你也是怕你瞎操心。”他一面说一面走，声音随着仓促的脚步上下起伏。我始终不肯睁眼，不肯面对终于还是要面对的如此陌生的——他们。

　　身体比想像中坚强，也许即将做母亲的人，有些潜力是自己不知道的。躺回床上，百转思量后，下定决心，睁眼看向面前这个对我始终温情如故的丈夫，“胤誐，你们要如何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只想安静渡日、家人平安。你早说过愿意退出朝堂，我从未相逼。明日我想进宫住些日子，也静静心。你若想通了真愿意不理这朝中的纠纷，我自回来；你若还想帮胤祀争个一席之地，也行，横竖结果也就这些天的事儿，待应验了我的话，你再来接我回府也不耽误什么。”

　　胤誐不答话，低头思量，半晌方道：“如此也好，只是不许你回翠雨阁一人住，我不放心，去惠妃处还有个照应，待你心静些就来接你。”

　　我嗯了一声，有些悲伤，想要追问胤祥，又觉一切已如流水，不可挽回，低低唤了声“胤誐”，又不知能说什么，那种深刻的无力感袭来，让我疲惫只想睡。

　　临睡前，心中闪过一事，抓住他道：“既我已尽知了，那位宋妈，还是放了她吧，或是给些银子让她回家，或是仍回府来由你定。别的不说，单想想为我们的孩子积些福，也望你宽待些。”

　　胤誐长长一叹，要说什么，又住了口，良久道：“知道了，莫再操心挂碍，既是你开口相求，我岂有不允的理。好好休息，明儿等我下了朝来接你进宫。”

　　思绪纷纷杂杂，整晚似梦似醒，一会儿是胤祥爽朗的笑声，一会儿是胤誐冷声道“府里下了严令……”，一会儿又是语蓓独自抽泣……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就一代帝业，究竟要牺牲多少世间伦理常情？我算不出，世人也算不出，帝王之业在于国家，不在这小小的家庭，谁都无从评论那些曾经的明争暗斗，谁都无法判断帝王的功过得失……无力阻挡这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我只想平安的生下孩子，别无他求。

　　兜兜转转的，我又回到初入紫禁城时住的那方小天地，惠妃倒是高兴，钟粹宫住进一个孕妇，连带着热闹了许多。只是太子被废，宫中的气氛有些异样，人人都敛声静气不敢多话。一废必有一立，此时惠妃怕也满心期许，又不敢过分表露，每日除了料理我的饮食起居，常常一个人躺在榻上发呆，嘴角微扬着，眉心却稍蹩。很复杂矛盾的表情，却让人一望即知内心的期盼与担忧。

　　我不敢说什么，小心翼翼在这城中生活，躲到哪里都躲不开历史，哪怕离开了京城，一样是街头巷尾的杂谈，谁让这是变动的年代。太子的废立是朝堂民间共同关注的话题，这里面的阴谋算计，即使不亲身面对，也能有所体会。

　　胤誐照例下朝就到钟粹宫看我，见我静静待在后院养胎也甚是欣慰，我不问他百官推举之事，他也不说，一切仿佛再正常不过了，谁知这刻意回避的背后，有多少暗涌明潮。

　　至于胤祥，他果然被圈于养蜂夹道内，宫里风言风语只说他是太子的党羽，替太子做了好些欺官辱民的事儿。我自然不信，写了封信给语蓓。其实说不出什么，只让她好生保重，胤祥吉人天相，自然能够渡过难关。又嘱咐她有事千万言语，即使朝中不能相帮，到底多个人说话也分解些忧愁。

　　语蓓没有回信，想来十三府中早乱作一团，若我乍乍经历此事，也定乱了阵脚——好不好给个痛快话，哪怕让她进去陪着胤祥一块儿被圈，也比这悬而未决的处境好了不止百倍。

　　什么都帮不了，我努力提醒自己注意身体，每天强迫着到花园遛达，此时已有胎动，我想像着腹中的骨肉用手摸我，或者是用脚踢我，或者咂了咂嘴……想像中的种种小动作带给我无限的安慰与勇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直到某天，百官果然共举胤祀为太子。我知道，一切按照原先的轨迹一步步展开，胤祀终也逃不了命运的嘲弄……

　　我还是忍不住慌了，已经损了一个胤祥，如今又是胤祀。他们不是史书里的某阿哥，他们也不是与我无关的达官贵人，他们是自我穿后一直看护我至今的亲人。

　　已是初冬时节，万物凋零，进入生命的休养阶段。树梢还挂着几片孤叶，兀自迎风扬荡，任何时刻都会离开树端坠落。人亦如此，当大势已去，或者大势将来，命运的转角不知发生在何时、何地。

　　我在后宫徘徊，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腆着个肚子，模样可笑，宽大的旗袍下，生命不顾一切的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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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说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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