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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十五 柬中花 ...


  •   李柬一生酷爱收集面具,尤其那些形如恶鬼的兽面最得他的心,清闲无事时,他甚至还会与一群江湖术士围坛论法,戴着面具行各种鬼舞。但忙起正事时,却又是另一番面貌——甚至公正无私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因此,朝中官员私下都唤他做“焰魔”。
      与作为嫡长子的兄长不同,李柬的肩上没有那么多担子,且自幼跟随母亲,由此养成了闲散、不循常规的性子——这一点在后来魏武帝变法时得到应正,他的狠厉、不计后果,以及不走常规的作风,在帮兄长变法的过程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在助齐称霸的路上,他的作用不可小觑,然而不管他的功绩多么惊人,仍然不及他的私事引人入胜——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世人常说貌美不如心美,其实都是些屁话!貌美者与貌丑者站在一块儿,谁都会往美的那边看,根本不会在乎另一个。
      所以李柬喜欢面具,而且越丑陋的面具,他越喜欢,因为他觉得那才是真实。
      除了帮父兄忙正事之外,李柬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和制药方术——他供养了近百名术士,撰写了十几本医书,其中最重要的一本便是《梅氏心经》,可惜后世未能留存下来。
      “安世,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听说那邱老头性格古怪,而且最恨齐人,不可能把祖传的药方给咱们。”胡晋,胡家的长子嫡孙,新任的骁骑上将,同时也是李柬、李安世的好友。
      “来都来了,怎么能走?”因为刚从军营下来,李柬卸下重甲,只穿了一条月桂白的长袍,虽是布衣,却仍贵气逼人。他身旁的胡晋也算是将门虎子,自有一番气势团身,然而一站到他身边,却像个门神。
      此刻他们二人正站在赵国燕郊的某户人家门前,昨天听人说,这里有位邱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尤其祖传的心疾药方,据说治好了不少人,所以他们今天专程来拜访。
      “门外什么人?”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应门。
      “在下曹柬,齐国人。”因为处理公事时过于阴谋诡诈,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李柬就是个诡诈之人,实际上恰好相反,私下里他相当诚实,可惜没人相信。
      “……”听了李柬的自我介绍后,门内再没有声音。
      胡晋冲曹柬撇撇嘴,早跟他说了,不会有结果——他们刚攻下燕郡,占了人家的家园,现在燕郡上下都把他们当强盗看待,有谁会给强盗开门?
      哗啦——
      门开了?!
      李柬、胡晋同时看向开门人——一个十三四岁、面貌清秀的女童,身上穿一件红底碎花的夹袄,头上扎两只小抓髻,气势汹汹地瞪着门外的他们,“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有壮丁。”不管是赵人,还是齐人,最近只要是找上门的健全的人,都是为了这两件事,“不信,你们自己进去找。”小丫头把门一推,示意他们自己进去搜。
      “我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李柬丝毫不受这丫头坏情绪的影响,十分恭敬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没有邱老先生!你们怎么还来找!”一听他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小丫头立马明白他们是来看病的,提到看病她就来气,像是被点了火信的炮仗一般,一炸一溜烟,“我们家又不是善堂,东一个,西一个,天天托着病秧子过来求我们救命,救完命打个揖,鞠个躬,跪两下就算完了,你们烧香拜佛还得提点供品去呢,当这里是什么!不救!什么人都不救!”
      “……”李柬和胡晋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泼辣的角色,尤其还是这么个小不点,一时间被炸的一句话都没了。
      “……少华……”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出声——不是李柬和胡晋,而是扒在门楼后的年轻人——个头不高,十分清瘦,脸上像是被烟雾熏过,脏兮兮的,看不太清长相,身上穿一件打了补丁的青布长袍,大概是穿得太单薄的缘故,手和耳朵都冻得发紫,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丫头,“田七、田七也没有了。”声音很轻,有些娘气——这是对胡晋来说的,因为李柬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瘦瘦的脏东西是个女人,尽管她穿着男装。
      “田什么七啊!”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去买药!要吃让他们自己到药铺抓去,没钱就去想办法,卖儿卖女由他们自己看着办。”这话是冲着青袍女子吼的,同时也是吼给院子里的某些人听的,“不然你把我卖了算了!”吼完摔门出去,把门外的“客人”和门里的家人都晾在了当下。
      ……
      “你们是来看病的?”尴尬了半天后,门里的男装女子终于出声问门外的李柬和胡晋,声音有些低弱,显得丝丝怯懦。
      “我们找邱老先生。”李柬道。
      “……我爹过世了。”与刚才那小丫头一样,男装女子丝毫不为李柬的长相所惑,之所以说话小声,看上去完全是因为极少与人接触的缘故。
      “我们是为求药方而来。”既然老人不在了,李柬退而求其次。
      “什么药方?”青袍女子继续小声问道。
      “听说邱老先生对心疾衰败之病很是在行。”
      “喔……他是开过很多这种药方,你都想要吗?”算一算,她爹好像写了近百张这方面的药方,“可我正在配药,没时间帮你抄写,你要是想要的话,得自己抄。”完全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人家提出要求,她就会自动帮忙。
      这女人是傻子么?“在下是齐人。”李柬不想靠欺骗的手段骗取别人的毕生心血,所以事先把自己的身份摆明——因为他听说这位邱老先生生前不喜欢齐人。
      “齐人?”青袍女子愣一下,随即失笑,赶紧摇摇脑袋,“没事,你不要告诉少华知道就行。”不给齐人看病这一条是妹妹少华订下的,因为自从齐军打进赵国后,他们家就多了很多给不起钱的病人,她跟爹爹到从没有这种规矩——医者父母心嘛,哪有挑病人的道理,“进来吧。”招招那双冻得发紫的小手,示意他们进屋。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加上耳室,也就五六个房间,每间房里都住了满人,有老有少,多半是生病的,看穿着就知道都是些穷苦人。
      青袍女子引他们来到靠东墙的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却放置了两排巨柜,一排存放书籍、药方,另一排存放药品,只在墙角处摆了一张小床,局促的很。
      进屋后,青袍女子先从药柜里抱出一只小木箱放在地上,随即踩着小木箱,从书柜里翻找出李柬他们需要的药方,“呐,就是这些。”把集成册的药方递给李柬,并顺手从书柜的角落里端出笔墨,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张,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向李柬,“纸用光了……”她们最近手头比较紧,纸张又太贵,所以很久没买过了,“要不,你拿回家抄吧?抄完再给我送回来?”
      李柬哼笑,难怪刚才那小丫头要生气,这女人真得是个傻子,“你就不怕我不送回来?”
      “……”说实话,她是真得无所谓他送不送回来,反正这些药方都在她脑子里,她担心的是妹妹知道了之后又要发脾气,“不然,你等少华回来跟她谈吧?”这些事,她好像是做不了主的。
      “谈什么?”小丫头正巧提着一只小竹篮来到门口。
      见妹妹提着篮子回来,青袍女子笑意盈然——她就知道小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丢下她跑掉,“他想要爹爹的药方。”赶紧过去帮小妹提篮子。
      小丫头把竹篮递给姐姐后,瞥一眼李柬,“可以,不过要用钱买!”小丫头也不啰嗦,眼下她们穷到都快卖身了,再没有尊严可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有点小钱的人,当然要削他们。
      “多少?”这种银货两讫的买卖,李柬最是喜欢——最好所有事都能这么简单。
      “三——”狠一狠心,“三十两!”
      “三十两”一出口,一旁的姐姐差点被口水呛到,不过几张药方,哪里值那么多钱,再说治病讲究的是对症下药,把这些药方拿去也不能直接用药……这个少华,还真敢开这种口!
      “好。”李柬点头,“胡晋——”手伸向一旁的胡晋——他身上从不带钱。
      胡晋解下腰间的钱袋,扔给李柬。
      就这样——邱氏姐妹做了人生头一桩赚钱的买卖!

      出了邱家大门,胡晋失笑,刚要开口笑那两姐妹没见过世面,青袍女子便追了出来——
      “这是多下来的钱。”腼腆的把钱袋塞回李柬手心。
      见状,胡晋咧嘴笑——虽然不像李柬那般第一眼就发现这丫头是女扮男装,但在说过几句话后,他还是看了出来——刚才还纳闷这女子好定力,对着李柬这张脸居然没有表现,看来是高估她了。
      “病症千变万化,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发展,这些药方虽然都曾治好过人,但治病还是要对症下药,药方不能乱用,用错了,不但病治不好,可能还会催生其他毛病,如果你拿这些药方是为了参考、钻研,到也无妨。可如果是你家里有人患这心疾,最好能带他过来,我虽然没有我爹那么多经验,总归比乱用药方强一些,如果你们不想过来,最好还是找大夫看过——”刚才把药方卖给他们后,她脑袋就转过来了,这么让他们拿走药方,若是病人吃错了,可怎么办?越想越后怕,看着他手里的药方——看着看着,忍不住一把拽回来,好吧,她反悔了,这药方不能卖!
      李柬以手指夹住药方的一角,没让她抢走,“言而无信可不是个好习惯。”
      “……”言而无信总比害死人强,她不管,这药方她不要卖了——刚才一定是饿昏头了,居然会卖药方。
      “哥——”少华刚跟出来,见姐姐抢人手里的东西,就知道她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不行,会吃死人的。”被叫做哥的姐姐抱着药方的一角如此道。

      李柬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这是在他遇到邱少卿之前,因为他家里的,以及他遇到的都是些聪明人,懂得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是趋炎附势,怎样才能明哲保身。邱少卿却不同,她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权势富贵,她的世界里只有医和患两种人,她可以为一张药方成天成宿的不眠不休,甚至挨饿受冻,这种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他不喜欢傻子,也不喜欢疯子,所以不愿与这种人为伍,但她却又足够聪明,聪明到能让他母亲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
      他给了她好多好多的钱,想借此还清她的人情。
      可她还是穷,穷到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穷的他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给生生捏死。
      怎么会有人这么笨?!笨到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对邱少卿来说,在永宁的日子是很痛苦的,虽然吃得好、穿得好,但只能给一个病人治病——父亲曾说过,医者,医苍生尔,非弄权者家医,这世上若连他们也分人而视,岂有天道可言?而且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正是这些穷困潦倒的人给了她们生机,每人一捧粮食将她们养大的,怎能忘本?
      所以最终她还是向那位美丽的夫人告辞了,她的病虽古怪,却没有性命之忧,因为供养的好,气色看上去比她还好。
      那夫人本身并没有异议,有异议的是她那可怖的儿子,邱少卿第一次见识什么叫恃强凌弱就是拜这位世子爷所赐,他要求她必须把他娘的病治好才能离开——可他娘的病根本就是除不了根的,只能休养,以他家那种千年人参可以当饭吃的富贵,估计那位夫人活得比她都久,根本不需要她常伴左右。
      好在那夫人比较通情理,在儿子不在永宁时,很愉快的同意她离开,还给了她一块万试万灵的小木牌,这木牌作用可大,但凡有齐国军队驻扎的区域,都能畅通无阻,不但如此,拿着这小木牌道西南药局抓药还不要钱——对她来说,这夫人简直就是位活菩萨。
      “你以为她为了感谢你,真的会让你无休止的索要这么多贵重药材?”这话是李柬问她的,在再次相遇后。
      “……”看着他的冷笑,少卿无言以对。心里想着定然是这一年来她用了太多药材,他帮他娘来收木牌了。
      李柬将一叠药方扔到桌上,都是她这一年来开的。
      看着桌上的药方,少卿一脸茫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李柬唇角微勾,“你的每一份药方都会经由西南药局传回永宁,经由永宁那些大夫斟酌后,或炼制成丸,或配制成药,再传回各地药局售出。”从小打大,他就没见母亲做过亏本的事。
      “……”少卿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消化完他的话,消化完后显得特别开心,这么一来,这些药方就能治好更多的人,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好的办法?!以后的药方一定要写得更详细一点,干脆把病人的状况和不同情况下的用药量都写上去,这样看得人就会更省事。
      看着她那一脸开心的样儿,李柬知道她定然认为这种坑她药方的行为十分聪明,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治好更多人,根本不会把这些事往银子那边想,即便她现在正啃着窝头咸菜,冻得满手冻疮,“走吧。”拾起桌上的药方,示意她们姐妹俩跟他走。
      少卿是不愿去的,这人比小妹还凶,每次见到都没有好脸色,弄得她特别怕他,不想跟他在一块儿,而且眼下他正穿了一身盔甲,这样走出去,就跟她们做坏事被捉了一样,本来这小城里的人就不太相信她们,这么一来,她们岂不要呆不下去了?
      她想反对来着,可是少华却跟在他身后颠颠儿地走了——有好吃的当然要去,窝头咸菜谁爱吃自己吃去!
      他带她们去了小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点了一桌贵的要死的菜——这桌菜的钱足够她们吃一年了,他却一口也不动,真够挑食的。
      这些她都还能接受,最让接受不了的是她们吃饭时,西南药局的刘大掌柜就站在门外,弄得她特别不好意思。
      直到她们吃完饭,李柬才示意刘掌柜进来。
      “传信给永宁,以后谁收到她的药方,谁就要负责安顿她们的衣食住行。”李柬对刘掌柜道。
      刘掌柜听完直点头,“是,小人马上给永宁的大柜传信。”
      李柬示意刘掌柜先下去。
      刘掌柜刚走,就有银盔素甲的副将上楼来,“将军,太尉大人的人马已经抵达,正在营地驻扎,传您去大帐。”
      李柬看一眼对面穿得可怜巴巴的姐妹俩,颇为嫌弃的撇开视线,对副将道:“让陆峰安顿一下。”每次见到她们,他都会忍不住嫌弃,怎么有人会把自己弄成这副乞丐相?!
      姐妹俩眼见着他出了门,少华赶紧伸手把没吃完的菜拉到脸前,打算带走,“哥,去跟小二要个盆。”这么多菜都没吃完,扔了太可惜。
      “喔。”少卿答应着起身,“小二哥——”刚走到门口,迎面却差点撞上李柬的肩甲——他的佩剑忘了拿。
      不用看就知道这姐妹俩打算做什么——她们之前就这么做过,于是转头对门外的小二道:“告诉你们掌柜,她们要是敢从这儿拿走一样东西,这店就别开了。”跟馊水一样,她们到是能吃得下去!
      “……”少卿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枉费老天给了他这么一张脸,却是个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家伙,“坏事做多了,会有报应的。”第一次语出恶言,谁知真的一语成谶。
      赵国“马嵬坡”一役,李柬差点杀身成仁。
      不但如此,此后她每次出言不逊,都会在他身上报应不爽。
      天之骄子如李柬者,怎肯轻易低头?
      “如果你实在对付不了,何不把她娶回来?”这是他娘的原话,“你缺的东西,也许真的可以从她身上找补回来。”
      以他李柬的出身和背景,怎么可能娶个乞丐做妻子!而且这女人既无貌,也无德,更没有一丝身份背景,哪一点能配上他!
      “可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你记住名字,且忍不住常去看望的女人。”他娘说这话时,笑得可灿烂,“貌、德、背景,哪一样能让你千里迢迢跑去管闲事?甚至不惜跟你娘我讨价还价?”她对小儿子做出了让步,同意向邱少卿付钱买药方,就是因为她知道儿子一定会把这棵摇钱树娶回来。
      所以说,没有貌、没有德、没有背景,不怕,有才也行!他们李、梅两家的门还是很好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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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少卿,永宁“梅氏云医”的创建人,六国时代最有名的女性之一——没有夫家的加持,恐怕倾其一生,她都不会在史书上留下“邱氏女”这三个字。
      人,做自己也许运气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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