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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速之客 ...

  •   告别宴订在礼查饭店,十三少包下整个宴会厅,共二十来桌,除了相熟的姐妹、他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也有些我不认识的人物前来捧场。男宾们皆西装革履,女客多数着旗袍,配摩登的高跟鞋,一手挽住自家客人,一手举着洋酒,频频向人微笑。

      我也换了一身衣裳,却是压在箱底许多年的,一身素雅淡蓝旗袍,领口袖口缀着几朵碎花,旗袍长直脚踝,开叉也只到小腿,袖口也比别人的长,腰上微微收紧,但依旧宽大。

      十三少乍一见时,愣在门口,瞧着三姐儿替我梳好头,这才笑道:“这是沁芳的衣裳,你穿着……也好。”

      他说着顿了顿,我也只从镜里瞧他,声音平淡到不像自己的腔调,“姐姐为了赎身么做了这件衣裳,没来得及穿,这时候再看,总有些过时了。”

      那一瞬,时间好象停滞了。十三少有些尴尬,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抓着过去不放,既期待他对我如妻,又不喜他忘情于姐姐……这些日子就是这样上下忐忑的走过来,一日近似一日,终究到了这天。

      “宛芳……”十三少微一沉吟,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就当今天才相识可好?”

      我垂下眼,心里悲喜交加,一阵阵涌上来,说不出的复杂。十三少就势揽我入怀,额头抵在他腰间,那熟悉又温柔的感觉乍然涌上心头,止不住哭出声来。他一怔,倒轻轻笑了。“别人不明就里,看你眼也红了,头发也乱了,只当我欺负你呢。”

      本来也不是悲伤,才哭出来,泪已收了回去,听他这么讲,脸上一热,扭过身低头道:“我又没哭。”

      十三少笑着嘱咐三姐儿替我重新理头,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玉簪,通体润如雨过天青,簪头缀有掐丝花饰,工艺繁琐精致,不是寻常店里能买到的货色。连三姐儿也忍不住啧啧称叹,“这花样子虽老,玉色做工却是上等货,我么也活了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玉簪。十三少,这从哪里找来的?”

      十三少笑而不答,瞅着镜中的我道:“民间算好的了,这要在宫里,也是平常。”

      “宫里?这时候可哪来的宫呀?”我拿着簪子在手头把玩,极温润的手感,细腻如肤。

      “正因为没宫了么,从前紫禁城里的东西多少总流到民间了些。”

      三姐儿听在耳朵里,不禁咋舌,替我重挽了发,别在脑后,配着那身素色旗袍,越发古朴雅致。

      “都时兴烫发的,等过些日子,把头发一剪,哪里用得上?”我满心喜悦,嘴上却又嗔了他句,“你平日不会挑东西么,这时候还是不会。”

      十三少笑坐在椅中,目光灼灼,不曾挪开。瞧得我脸红心跳,哪里还敢抬眼看他,抚了抚衣角,又换了一双软底儿皮鞋,才起身,十三少道:“卷头发么,初看好看的,哪里经得起细瞧,要细瞧,还是这头青丝如瀑,光可鉴人,旁人要学么哪里学得来的。”

      话音才落,门哗一下被撞开了,金莺带着苏晓白、钱素梅、方玉卿几个,一面笑着一面起哄道:“我们今天才算晓得啦,袁少爷么,人长得好,嘴巴也甜,难怪宛芳中了邪似的,回了多少客人,只等着做现在的袁太太。”

      我红了脸,又怕她们说话造次,偷眼瞧十三少,他并无恼色,起身相迎道:“宛芳么,多呈诸位照应,我在这里谢过了。”

      “诚心谢么,哪有说说就算了的?”

      “对对,如今上海滩上都晓得有个‘三两金’,连带着我们姐妹面上也有光啊,就是你替宛芳赎了身又租了房,这喜事该什么时候办呀?”金莺跟着直嚷嚷。自从黄明德的事之后,她不曾好好与我说话,今天也盛装来了,拉着我的手道:“我么只有这一个妹妹的,袁少爷你要敢亏待他,我第一个不饶你!”

      金莺一直笑着的,说话却有些哽咽之声,连同方玉卿、钱素梅几个,也跟着唏嘘,“堂子里么来来往往都是客,看着好的要死,最后也不了了之。袁少爷,宛芳遇见你么真正好福气,这回的酒不算,你们两个拜堂那天才做准。”

      我瞟了一眼十三少,没来由一阵心慌,匆匆道:“这怎么说的?本来也没……”

      “我也在想呢,这时候一起办么仓促了,又不晓得宛芳心意。”十三少打断我的话,低眉冲我展颜,“就是以后么总不能还叫‘姐夫’。”

      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同声赞叹,我惊在当场,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张着嘴半晌无言。

      “宛芳,你来。”金莺冲我招手,方玉卿么抿着嘴笑,向十三少道:“我们姐妹有些私房话要讲,宛芳借我们一用。”

      我有许多话还梗在喉间,也不及说,就被她们拉出屋了,回身瞧时,十三少冲我微微颌首,虽未笑,然眸中的笑意,温柔可亲。

      晚宴尚未开始,宾客已陆续到来。金莺拉着我到一处角落,从包里取出一个手袋,叹道:“往后你我相行渐远,这是我们几个凑的,算是一点心意,不辜负这几年姐妹一场。”

      手袋不大,沉甸甸的,我取出一看,是对赤金龙凤镯,正要推托,方玉卿握住我的手道:“我进把势场么,比你们几个都长,说起来明里暗里都有些不服气,但每次送姐妹们走,要么好要么坏,心头倒蛮不舍得的。这也算不上好东西,比你头上那支簪差远了的,你收下么蛮好了,在这里推来推去,让人瞧见,倒笑我们没见识。”

      金莺也劝,“这算得了什么?比不过你对我那点情,你收下,我心也安了,你要不收,我眼看着咱们姐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往后的路怎么走下去?”

      说时也无泪,只自嘲一笑,继又道:“看着好么抵不过人好,说得长久么不如顾着眼前。我是错了一步,你可不能学我。”

      “金莺~”我唤了声,紧握住她的手,方玉卿、苏晓白、钱素梅也将手叠在一起,我们几个,相视一笑,都忽略了目中那点泪意,相互鼓励着,都朝向不可知的未来。

      正自感叹呢,楼梯口有人鼓掌,廖廖几下,并不用心,我回头时,却是迟子墨。由不得皱眉,向众姐妹道:“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咱们下楼去。”

      都晓得迟子墨的为人,金莺也不肯理他,侧身往他身旁路过时,迟子墨并不相让,极快的在我耳边低语,“好事不成双,祸事结对来。”

      他说着仍在笑,玻璃眼镜下的一双眼眯成两弯缝,我别过头,假装没听见,但他别有深意的笑容却一直在脑子里转,挥之不去。

      若大的礼查饭店西点厅,座无虚席,正餐尚未开始,每桌略上几样精致西点,最出名的奶油蛋糕口味浓郁香甜、奶油入口即化,是我平日最喜欢的糕点,然而今天却不能埋头尽吃,只顾着左右谢礼,陆续上前道贺的人,既有堂子里的姐妹,也有相熟的客人,别人倒也罢了,唯赵之谨的礼重,除了一应礼金,还有一台电气冰箱并满柜的东洋织锦。司仪念来,人人惊诧,我也坐立难安,倒是十三少么低声笑着安慰我,“那是他的心意,一为你,二为黄明德的事儿,你不收么,他心里要难过的。”

      这话若别人说还好,从十三少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难堪,我趁人不备,取了酒水,亲自到旁桌道谢。赵之谨忙忙起身,谦谦礼让,却离我始终数尺之远,倒不如从前亲近。

      “赵公子,金莺的事儿还要多谢你。”我深深福礼,许多话不能当面明说,只好再一福身道:“赵公子待宛芳情深意重,这辈子么不能回报的,只好等……”

      “宛芳!”他打断我,四目相对,苦笑道:“缘份深浅不由人,你不怪我算计就好。”

      “生意场上可不就是算计一场,宛芳不敢言怪,就是辜负公子一番心意……”

      他一怔,呆在当场,片刻方喃喃道:“让宛芳见笑了。”

      “赵公子,你说这话,让我担当不起。”

      我二人兀自谦让,许多话只是一言而过,不曾深谈,而四周嘈杂,不曾留意这边,我稳了稳神,郑重而谢,福下身去,但觉今日便是与往昔一一作别,其中有舍有不舍,都不能细细拣择,只好抽刀断水。自明日起,便不能再是这把势场里的倌人,也不能再时时回忆姐姐与十三少之间的纠葛,甚至旁人对我的好,点滴收捡了,藏在心底,只当是前世吧。

      心绪纷杂,无从理顺,这里才一落停,那边听见人喊,“杜先生到!”

      厅内陡时热闹起来,晓得的起身相迎,不晓得的交头接耳。我也跟着看向厅外,只见一人长衫布鞋,跨入厅来,衣着虽是斯文,但气宇轩昂、随丛簇拥,气势宏大,进屋便朗声道:“袁公子喜迎妾室,我来给袁公子道贺。”

      十三少早已起身,携我同至那人面前,谦虚道:“这算什么事儿,还劳杜先生大驾。”

      那人也不答,仔细上下打量我,末了连连颌首,“我因为事务繁忙,倒不晓得上海长三堂子出了这么一位清倌人,听说知书识礼,还能操琴唱曲,竟让袁公子抢了先,可惜可惜。”

      那口气颇大,我也忍不住猜度这是何人,十三少已笑着介绍,“宛芳,你没见过杜先生么,总看过报纸的呀,他就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三大亨杜月笙杜先生呀。”

      不认得他的倌人们皆是倒吸了口冷气,认得他的那些电影明星么,都有心结识,围拢一旁,我心头也是一惊,不禁细细将来人打量一番,素布长衫、青色布履,再瞧不出时髦样子,就是那双眼睛么,犀利的,虽笑却冷静异常,还有那对耳朵,又大又阔,也有些奇人异相。

      杜先生错眼看见我正瞧他,哈哈笑道:“这小姑娘有点意思,一双眼睛碧清的,哪里像倌人,倒像富贵人家的小姐。”

      “杜先生谬赞了,宛芳么,小孩心性,先生别和她一般计较才好。”十三少谦了一句,我也连忙道:“那是杜先生抬举,富贵人家的小姐么,琴棋书画都是自娱,哪里像我,还要抱着琵琶唱曲给人解闷的。”

      “说的是,我可听说你弹唱皆是一流的,今天既然见了,又是从此只有君能闻,不可不唱一曲。”杜月笙说着来了兴致,领头走到首席,十三少陪他坐了,又悄悄嘱咐我,“杜先生么,头一个戏痴,你就唱一段给他兴兴场。”

      我正踌躇呢,不唱吧,拂了杜月笙面子;唱呢,却没有合适的曲目,再者今天宾客众多,哪里能面面俱到,若不小心得罪别个,说起来岂不又成祸引。这里还没想好,那边符合声众,满堂喧哗起来,连倌人们也想讨杜月笙欢心,极力怂恿我唱。

      满眼瞧去,只有迟子墨淡然坐在桌前,带笑不笑嗑着瓜子儿,那瓜子皮儿才一吐出,偏门人影一晃,娉娉婷婷又走进来一人。但见她云鬓绾作矮髻,额前一缕乌发微弯,平添几分娇俏,再看那斜肩膀、杨柳腰,衬着绛紫色丝绒短旗袍,双手持一珍珠漆皮小包,置在小腹前,嘴角轻笑,袅袅娜娜,人已入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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