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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落雨 ...

  •   落雨了,雨顺着瓦档落下,密密集成一幅幅水帘。看得久了,眼睛便有些发花。三姐儿送来一条干毛巾,抱怨道:“这样天气还出去做什么?生病了么可是好受呀?”

      我自看向窗外,还是素日与金莺共坐的床边,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衣服换了,发梢还在慢慢滴水,雨并未停,从我到金莺书寓那时,这雨就开始下了。

      “宛芳先生来了。”

      “金莺呢?”雨刚落,我撑着把伞,才踏进厅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大脚娘姨,冲我弩了弩嘴,小声道:“今天没生意么,先生在里屋呢。”

      说着我已踅上楼,金莺的屋子在二层,三层另有一个自己出来做的倌人,与她们合租整幢楼,生意却是不好不坏,总没起色。

      “变天了,你也不开灯。”弄堂里光线暗,外头又是阴云密布,金莺么,躺在烟榻上,等我走得近了,才发觉她在吸鸦片烟,脚上趿着双绒面拖鞋,只用脚指勾出鞋面儿,听见我来,并不起身。

      “金莺?”我不禁诧异,一把抢过烟筒,她嘴鼻中喷出一口烟雾,冲我恍惚一笑。

      “你来啦。”

      “这个怎么抽得?抽上瘾了你可还做生意呀?”我猛然将那烟枪朝地上一掼,金莺冷笑道:“上瘾了倒好,就是舒服舒服么,总要醒的。”

      我也不禁难过,一时无从劝起,干脆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笑道:“我带了你爱吃的西洋点心,让阿金拿去装盘了,你猜猜有哪几样?”

      金莺不答,眸中疲惫万分,勉强半晌,才转过脸冲我一笑,“下雨了,你又来做什么?”
      “下雨没生意么,正好找你玩儿,跟咱们小时候一样,天天盼着下雨,客人也不来了,妈也不好说什么的,乐得闲散。”一气儿说完,金莺却怔在那儿,片刻方叹了句,“是哦,以前么,最盼着落雨,客人不来,用不着做生意的。”

      她说着目光下视,盯住烟盘上烧好的烟泡——刚才没抽么,又凝成黑乌的一团。

      前后不过月余,金莺像变了个人,连脸上的神色也浮出悲切无望。我想了又想,来时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起身走到窗前,猛的将窗户推开了,外头新鲜的空气带着秋雨的凉意,刹时冲淡里屋里浓浓的鸦片香味儿,这才道:“那时候我说你和李二少要好么,你总轻巧得很,现在可好了,他么另做了个舞女,你呢,躺在这里抽鸦片烟。你们两个这算怎么回事?”

      “事?”金莺略扬高音调,撑着半边身子向我道:“你还不晓得客人的事?我瞧他像是个好的,平日里也温存敦厚,哪里晓得我这个弟弟才出了点岔子么,他跑得比谁都快,别说是我,就是堂子里的姐妹们,可还看得过去?”
      说着说着就带上哭腔,但金莺的哭不是委屈低沉的,是意志高昂的。
      “又不是我求他赎身,之前他说的那样好,你也晓得啦。你不在上海的时候,才听见人说明德拐了租子,我倒还沉着气咧,他倒好,提起脚来就走,再听见说偷了房契,好么,请都请不来了。这也是男人大丈夫的?”

      越说越激动,倒让专程来劝的我,无从插话。还好金莺的娘姨阿大捧着盒点心进来了,瞧见这样,从腋下拽了方汗巾子递给金莺,笑向我道:“小先生莫怪,我家先生遇到这样的客人,自然有些怨气的,最可恨她那个弟弟,有多少淘光了不说,还去害人家赵公子,这让我家先生脸孔可还过得去?”

      我唯唯应着,再瞧金莺,她坐在榻上,一面拭泪一面道:“这些话只有对你说,外人么,只有听着笑的。”

      “这倒未必,别说姐妹们,就是客人也都向着你的多,就是当着李家的面儿么,不好说什么就是了。”

      “向着?向着有什么用?你也说的,当着李家的面儿,都不会说句公道话。本来么,出来玩,好聚好散,谁还要赖谁一辈子?我就是不服他说得那样好,遇着点事儿,人影都瞧不见的。”金莺说着瞧了我一眼,冷冷道:“你也别以为十三少就是个好的,要是他好,沁芳也不会早死……”

      “金莺,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我不过来看看你。”说着我也一顿,缓缓道:“姐夫么要替我赎身,已经和妈讲了。”

      金莺眼角的妆被泪弄花了,呆呆望着我,有些滑稽。阿大站在一旁,刚递上一块西洋点心么,她怔怔的伸手接,末了又顿在那儿,捡起桌上那支冷硬的烟泡,凑在烟灯上烘烤,又嫌太慢,摸索着想找一个现成的。烟桌上琐琐碎碎摆满了小物件儿,金莺一双手发颤,唏里哗啦弄倒一片。

      阿大上去收拾,顺便将那烟泡烧得软和了,签到烟嘴里,送到金莺唇边,她连两片唇也在颤,猛地吸了一口,整个身体朝后一仰,这才安定了些。
      我想拦来着,又没出手。看她在烟雾后释然的神情,又熟悉又陌生,心里莫名一阵后怕。
      “宛芳,不是我说,我们在把势场有几年了,这些年,分分合合、悲悲喜喜可是看得还少?倌人么,可有个好下场?你要说被要好的客人赎了去做小老婆,难道又是什么好的?你要走要留,我也不劝,个人祸福个人领,只是从此少了个说话人罢了。”

      我心下也凄凄,迈出去一步,前程越发迷蒙,连十三少的家里怎样情形也不能够尽知,恍恍如在将远航的大船里,路途太远,瞧不清对岸。

      我放下手里的包,那里面全是从南京带回来的礼物,还想说什么,也觉多余,道了声珍重,兀自踅出门,离开那个充满鸦片迷香的房间,却仿佛还在金莺迷蒙又嘲讽的目光注视下。

      “小先生慢走。”阿大送到门口,我回身应时,不由问她,“李二少不来了么,生意可还过得去?”

      听见这么问,阿大倒有些不好意思,扭着个手道:“常客么倒是没有,就几个打茶围的,再加上隔三差五几个局,还算过得去了。”

      我应了一声,才要走时,阿大又叫住我,“小先生。”
      “嗯?”
      她犹豫着,带笑不笑,站在门口磨了片刻,外头雨下得急了,哗啦啦一片水声。

      “黄明德么,我家先生也气他的,可到底是弟弟呀,总不能放手不管。这时候被赵公子交了官了,先生好几晚上睡不着。小先生可好去求求情呀?”她说得快,雨声又大,差点儿听不清,那头阿金拦了辆洋车,直冲我招手,也不及答,匆匆就走了。

      ……

      雨落在弄巷里,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淋湿了不及收起的招牌,狭窄的弄巷,只有偶尔急奔而过的黄包车,车夫顶着风,两脚放开了的跑,踏起一片水花,溅在自己身上、脸上,也顾不得擦,车篷拉得极低,车里的人不住在喊,“快着些、快着些。”然而雨到底比人还快,下了个把钟头,也无了势,那声音倒越发大了,齐刷刷连成片,耳边渐渐只剩下轰轰的雨声。

      这样大雨,妈倒从外头回来了,也淋湿了半边身子,一壁抱怨一壁上楼,扯着噪子喊,“茹芳呢?”

      喊了不过三、两声,茹芳打后房匆匆出来,只着一件红色捆身,下穿粗布绑脚裤。妈一叠声骂道:“哎哟喂,这些好衣裳好头面儿也养不出个样子,你也争争气,别一头钻出来还跟个土鳖似的上不得台面。”

      说着就听见茹芳“呀呀”直叫,我伸出头么,妈拧着茹芳的胳膊,下死劲儿拧了几下。一回头瞧见我,虎着张脸,冷笑道:“养么费多少心思,花多少钱粮,这时候翅膀硬了,有靠山了,见人也不晓得叫一声。”

      “妈~”

      “你跟翠芳两个一起走么,可是要了我的老命?”她扬着音调,将茹芳推出去半步,自个儿气冲冲到我房里,连日来许多话憋着不曾说,这时候倒好,逮着个机会,一说就没完。

      “你瞧瞧茹芳这死丫头可是能撑得起场面的?翠芳么不去说她,就是你们亲姐两,一个么好容易养大了,好么,刚开始接客么病死了;你么更气人的,连客人正经也没接过,这时候赎了去,倒算作怎么回事?我这场生意,真正把老本都贴进去了。”

      “姐夫可会亏待妈的?”我强打精神奉上一碗茶,陪笑道:“就是翠芳的身价可也不低呐。”

      “低?什么叫低?人都说家有千金,不如日进纷纷。你以为拿着钱好养老啊?那我这样年纪了,可还出来开什么堂子?不如回家养着不是更好的呀。”说着一指三姐儿道:“好象这些个娘姨们,在把势场里半辈子的,你以为她们没几个小钱儿?这如今什么世道?谁晓得哪天一睁眼就换了天地了,那点死钱,哪个敢动?”

      “妈……”谁都有一番道理,我却说不出来,片刻才道:“赎不赎么,也在你的,你不当着姐夫面讲,跟我讲有什么用处呀?”

      “我敢当着袁少爷面讲什么呀?你们好的就剩穿一条裤子了,我说什么他也向着你啦。”我不答,雨堵在胸口那儿,愤愤的发泄不出,金莺的话也还在耳边,前前后后这些琐碎加在一处,无端有些憋屈。

      妈瞅了我一眼,坐在榻上,让三姐儿烧了一筒烟,这才缓缓道:“我么,丑话说在前头,你和翠芳不同的,袁少爷要想着沁芳的情面,想拣你这个便宜,那就打错算盘了。”

      “妈,这些你只好对姐夫讲的,跟我讲么就算白费力气了。”忍了半天,我也赌气坐回椅中,一件件数道:“虽然没接过客么,也不是白吃妈的饭,那些头面衣裳哪样不是钱?还有去年做生日,姐夫送的满堂红木家俱,虽说是给我,妈也肯?”

      “肯?你去上海滩上问问,可有这规矩的?你一个倌人,吃的用的算我的,挣的花的自然也是我的,难道因为客人一句话,什么都给你,那倒好了,我只好去吃西北风的。”

      我还要辩么,三姐儿上前劝我,“小先生少说两句吧,就算你想听,日后可还听得到呀?你的身价银子么,秦妈自然要和袁少爷讲的,是多是少由他们去定,你在这儿急个什么。”

      “哪里是我急,分明是妈急了,一句话不对么就吵嚷起来,只会拿着我骂,再不然就打茹芳,翠芳也要赎身的,你倒没话讲了,难道我挣的比她少,还是花销比她大呀?”

      “你!”妈说不过,拐着小脚,追上来就打,手里的烟枪抡到我身上也不觉得痛,就是数年的委屈么,一下被她打出来了。

      “你打好了,打死我好了。省得像姐姐那样,活活被气死的。”

      “造反了你!沁芳自己气死的,也算在我头上了呀。你那个姐夫么,说了要替她赎身的,也跑到外头做个舞女,你当他是好的呀?”妈口内直嚷,外头的雨声似小了些,又夹杂着我的哭喊与妈的辱骂,三姐儿拦了这个抓不住那个,急得直跺脚……这糟杂杂的世界,像是没片刻安宁。

      就在这乱哄哄的一时半刻里,心却了然分明,件件往事层层浮现,从未这般清晰——初到上海时的无助,卖身入堂子的无知,在姐姐庇护下的童年,以及堂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与倌人,像一出出戏一样,一场演罢另一场已然开始,层层叠叠,每一出都仿佛可以长久,而每一出都落入俗套。在承诺的背后隐藏着不安,而这样的不安,是连十三少都不能一一尽诉的。

      我开始只是假意啼哭,慢慢悲从中来,又是害怕又是愤懑,一双手乱扑着几乎与妈对打,三姐儿一叠声唤外头的人,不小的屋子,挤满了劝架的、看热闹的,还有茹芳躲在人后,一双似懂非懂、又惊又奇的表情,如同瞧见幼时的自己,猛一瞧见,心头一惊,仿佛和过去不期而遇。

      “够了!”正喧闹时,一声喝惊得众人回头,却是十三少,微咬着牙,一张脸孔通红的,连脖子根儿也红。

      “哟,十三少来……”妈讪讪寒喧,可笑手上的烟枪还未放下,一句话没完,十三少抢步上前,一把将我拉入怀中,一平再平,气恼不平,连双眸也充血可怕,我“呜呜”哭着,一双眼也揉得通红。

      “宛芳的身价么,你也别开口了,我这里恰好兑了三两金子!”说时,“当”一声响,十三少从怀中取出一物掷在桌上,沉声道:“从此她是她、你是你,要再让我瞧见你有半句不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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