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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Questions Unanswered ...

  •   他生出第一丝怀疑,全是源自那偶然的一瞥。
      尘埃落定,Fingon站在天鹅港那庞大的石拱门上,等待部下清理周围的战场。激战时的狂热已经退去,他没穿披风,护甲和外衣又浸透了血与汗,海风一吹,他竟觉得凉意透骨。
      不经意间,他望向脚下杀声已歇的海港,就在这时发现了异样。与他们不同,那些身着Fëanor家族服色的族人并没有忙于检视伤亡、救治同伴,而是默契地采取了一致的行动:他们踏过遍地尸体,登上了溅满血污的白船。
      皱起眉,他不由得留了神,细看时只见他们在有条不紊地搜索,把找到的水手毫不留情抛进海里。不必他去思考他们这样赶尽杀绝是为了什么,他们就给了他答案:很快指派了新的水手,他们接管了船只,继而驶离港口,一刻也不曾拖延。
      ……好像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
      一念及此,他猛然生出了强烈的不安;眼前的所见,隐隐竟在动摇先前信念的根基。不由得向岩石边缘迈了一步,他开始焦急又忐忑地在那些族人中搜寻,一番努力之后,他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找到了要找的人。红发的王子背对着他,正向随从下达着命令;然而Eldar的天赋视力让他一眼辨出了对方披风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那干涸的暗红,此刻竟是无比刺眼。
      大概是觉察了他的注视,Maedhros身形一顿,犹豫着回过头来,目光先是扫过暗夜中的海面,最终投向了船只正在穿越的巨大拱门。有一个漫长得无法衡量的瞬间,Fingon成功攫住了堂兄兼挚友的视线,然而不等他凝神审视,红发王子就猝然别过头去。
      这样的反应,无情抹杀了他的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如此。
      他眼前一暗,思路却空前清晰起来,如同一团乱麻中赫然抽出了条理分明的丝线,编织出了残忍的真相。
      ——如果Teleri当真“奉Valar之命伏击”,那战场理应是在向北的大路上,怎么会在这里,在他们的家园?
      ——如果Teleri当真有备而来,武器和铠甲何至于如此简陋,堪称可怜?
      因为那些船,才是这一切的真正起因。因为挑起争端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何死在他剑下的敌手会由衷鄙视他的歉意。虚伪无耻的强盗——他在死者眼中,想必就是这样的吧?抢夺旁人的心血,践踏原主的生命,末了竟还要假惺惺地施舍一句廉价的“抱歉”。
      满心惶恐茫然,他低下头,发觉涌动的海水不知何时也变作了暗红。波涛来来去去卷起不断破灭的泡沫,不再是正常的白,而成了妖异的粉,那颜色无处不在,残忍又诡谲。
      你犯了错,心底有个声音说。这错误的后果,你用生命也不能弥补,你因此欠下的,永世也不能偿还。
      “殿下?”
      近旁的呼唤把他带回了现实,他环顾左右,发现部属们处理好一应善后事宜,已经聚拢过来等待他的命令。他们尚未明白真相如何,他意识到。在他们看来,这还是一场为了自卫而进行的战斗,Teleri是Valar派来妨碍他们离去的爪牙,有此结果是咎由自取。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想。作出判断的是我。作出决定的依然是我。即使这最终被证明是一个可怕的错误,那承担责任的,也理应是我。
      “我们回去。”
      他吩咐,尽可能语气如常。然而在转身之前,他扬手抛掉了那柄染了亲族鲜血的剑,任它没入了下方的幽深黑暗。
      当他与那些派去增援码头的卫士会合时,才发现还有坏消息等着自己:他的妹妹混在他率领的先锋中,他居然一无所察。我是否真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称职?他不得不自问。看着她肩头血肉模糊的伤,他兴不起半点责备的念头,满心只有庆幸与后怕。
      而当卫士来报告他的父亲已经抵达城外的大路,他知道最艰难的考验到了。
      他去见父亲的时候,是孤身一人。一言不发,他单膝跪了下去,深深垂下了头。沾血后干结的黑发随这动作刮擦过衣领,声响虽小,却分外惊心。
      “出了什么事?”
      他父亲问得直截了当,而他把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毫无矫饰隐瞒。他叙述的时候,四下里鸦雀无声,如果不是众多火把在周围映出了变幻的光影,他几乎要怀疑自己面前其实是空无一人。
      “这是我的错。”末了,他说,咬紧了牙,“Irissë受伤,我们家族的卫士参战,都是由于我的决定。”
      良久,传来了一声强自压抑的叹息:“Findekáno,这样的错,我无权宽恕。”
      一波战栗漫过全身,他宁愿父亲暴跳如雷着痛斥他的鲁莽、轻率和盲目,也不愿听到这样掩饰不住的疲惫、痛心和失望。
      “除我之外,还有别人需要你给出一个交代。”
      把头垂得更低,他没有异议地接受了安排。身边的人群开始移动,一双双脚迈着不安、惊恐、犹豫、沉重的步伐掠过他的视野,火把的光芒周而复始地增强又减弱。他就像一块孤独的礁石,人流的潮水在他面前自动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然后只剩了黑暗。
      他一动不动,沉默等待。不知过了多久,新的光芒亮起来了。他听到了大队人马接近的脚步,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嗓音。
      “Findekáno?你怎么在这里?你这是干什么?”话音未落,来者倒抽了一口冷气,“星辰之后在上,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强迫自己抬头面对Aegnor,一任火光刺痛了双眼:“我欠你们一个解释。”

      天鹅港之王Olwë闻讯赶到港口时,为时已晚。
      血。满眼都是血。鲜红的、深红的、褐红的、黑红的,湿润的、干涸的、流动的、凝固的。洁白的海港如今已经变成巨大的屠场,遍地尸体,血肉模糊。成行的灯柱忠于职守地照亮了码头和堤岸,却只彰显着铺天盖地的残酷血色。
      Alqualondë仍在,却已面目全非。
      醒目的白羽飘零散落,成群的天鹅来过又离去了,也许是因着惊恐,也许是因着哀伤。与它们一样消失的还有Teleri心血凝就的白船,那些装饰着黄金与黑玉的优雅白船,大海上航行过的最美丽的存在。
      离空荡荡的码头还远,他却只能停下来,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因为在前方的地面上,他再也找不到空隙可以落脚。
      他的子民,Alqualondë的Teleri,天性淳朴、无忧无虑的水手。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结果招致这样的大难临头?
      一声呜咽从天鹅港之王的胸膛中迸发出来,颤抖着跪倒在族人的鲜血前,他泣不成声。
      ——是我作了错误的决定吗?
      ——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一直把Noldor当作你的亲族,你一直以为与他们相知甚深。然而看看他们做了什么,看看他们做了什么!
      早已变冷的血渗透了衣衫,冰寒入骨。
      ……而Valar呢?Maiar呢?惨剧上演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猛地抬起头,他向眼前一片死寂的暗色海水发出了痛彻心肺的呼喊。
      “大海的主宰啊!你们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你们的子民,眼看着强盗和凶手肆意妄为,扬长而去?你们忘记了曾在你们的浪涛上航行的白船,忘记了曾在你们的低吟里歌唱的Lindar吗?Ossë!Uinen!你们目睹了这样的惨状,难道就不能给予一点同情和怜悯?”

      没有任何预兆,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风声消失了,白帆纷纷无精打采地垂落。波涛也停止了,海浪拍击船舷的节奏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Maedhros站在船头,刚皱起眉,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惊骇欲绝的呼喊。回过头,他本来想要斥责这沉不住气的表现,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倒抽了一口冷气。
      水。
      前一刻还波澜不惊的大海中,迅疾无声地升起了一道遮天的水墙。视野所及,四面八方皆是沉寂高涨的海水,几乎叫人生出了时间也停滞下来的错觉;然而转眼间,巨浪便迎头压下、掀起了狂风,极静转为暴动,大海发怒了。
      在来得及反应之前,他已眼前一黑,全身湿透。下一瞬剧烈的震动传来,他立足不稳,身不由己地伏倒在甲板上。天旋地转中他感到手边有什么擦过,全凭本能一把拉住——那是一条缆绳。
      他什么也看不清。突如其来的风暴中白船颠簸起伏如同落叶,船板吱嘎□□,尖叫也被呼啸的风声撕得断断续续。挣扎着抓紧缆绳,他疯狂摇头想要甩开妨碍了视线的湿发,余光却瞥到一个大浪狠狠砸在远处的一只船上,波峰骤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又在眨眼间凋落。
      就在这时,他耳中捕捉到了大海深处一个哭泣的女声,细微却清晰。
      Uinen。那是Uinen,司掌大海的Maiar之一。
      她是来报复他们,惩罚他们吗?如果是,那Ossë在哪里?
      Ossë不能来,因为他服从Valar的决定,不能阻止你们离开。你们是自由而来,亦可自由而去。
      风声和涛声仍在咆哮,却掩不下这无处不在的深沉哀伤。
      但我来这里,因为我代表海的意志。我无权对你们审判,然而你们所做的一切,必将受到公正的制裁。
      你无权审判,却有权杀戮?想到刚刚那埋葬海底的白船和船上的族人,Maedhros吐着咸苦的海水,只想质问:如果这不是制裁,什么才是?
      不等他开口,另一个声音已经响起,倨傲又不屑,瞬间盖过了一切喧嚣。
      “总是等到尘埃落定才来干涉制裁,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公正?”
      此言一出,风暴也为之一缓。没有人怀疑这是谁;公开质疑Eru Ilúvatar在Arda的代理者、公开反抗质疑他们的决定,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然而Curufinwë Fëanáro这一次没有得到回答。Uinen的低泣径自远去,隐入了波涛的叹息和悲吟。

      海上的变故,Fingon并不知道。独自走在靠近山崖的暗影里,他踏过密布的乱石,跨过丛生的灌木,感觉自己像个飘浮的幽灵。
      向北的大路上,Finarfin家族的大队人马正徐徐前行。他们的辎重比Fingolfin家族乃至Fëanor家族更多,对抛在身后的家园,他们显然也更恋恋不舍——已经行到这里,还有人频频回头,尽管Mindon Eldaliéva的微弱光芒早已隐没在Pelóri的巍峨群山之后。
      他落脚无声,很快就超过了那条火把连成的长龙。他得去追上自己家族的队伍。临行前Aegnor曾提出给他一匹马,而他谢绝了;至少在这个时刻,在天鹅港之后,他没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帮助。
      他很累。确切地说,他已疲惫不堪,现在还能继续赶路,全是凭了一股执念。先前的战斗消耗了他的体力,后来的种种却透支了他的心神。浸透了血和汗的衣甲还没换掉,原本柔软的贴身织物正在干结起来,蹭着肌肤一阵阵刺痛。但这并不是最不可忍受的。真正令他不得安宁的,是鼻端那萦绕不去的淡淡血腥。
      毫无预兆,Finarfin得知噩耗时的面容又一次闪过了他的脑海。他的叔父,气度高华、与世无争的金发王子,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光采黯淡,整个人都似化成了没有生气的雕像。
      Alqualondë的Teleri,是Finarfin双重意义的亲族——他的妻子Eärwen是天鹅港之王Olwë的女儿,Teleri的天鹅公主。
      闭了闭眼,Fingon咽下了喉间的苦涩,加快了脚步。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只有星光照亮的夜空下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前方的火光。Fingolfin家族的属从正在准备扎营休整,灯火通明中到处都是忙碌来去的人影。
      当他离开暗影走上大路,乍一抬头,几乎不习惯这刺眼的光明。
      “Findekáno。”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不等他迟钝的头脑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一件厚实的斗篷已经不容分说抖开披在了他肩头,上面还残留着旁人的体温。
      “你至少也该换件衣服再去。”一边麻利地帮他卸去了胸前的护甲,Turgon一边说,“父亲叫你去给出的是交代,可不是惊吓。”
      “……Turukáno?”要过了一瞬,Fingon才意识到他的弟弟居然在这里,“你怎么——”
      他没能说下去。另一个人影站在Turgon身后,一身素白格外醒目。
      “……Irissë。”他没有看错,那确实是他的妹妹,他那任性执拗、永不低头的妹妹。她显然换过了衣衫,肩头的伤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看到她这么快就行动无碍,他心中一松,却紧接着又是一紧:有一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问,但又不能不问。
      “Ecthelion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拿着剑。”他看着她,微一踌躇,“……告诉我,你有没有……”
      “我没有。”她没有丝毫犹豫,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那就好。”得到这个答案,他胸中骤然一轻,像是移去了一块千钧的大石——谢天谢地,她不必背负这份……罪孽。
      而她咬了咬唇,突然扑过来紧紧拥抱了他,全不顾他身上还是一片狼藉。
      “……对不起,Findekáno。”过了一刻,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用了只有他听得清的音量。鼻中莫名一酸,他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背,抬起眼来,正迎上了Turgon的目光。
      Findekáno,换了是我,一样可能犯错。
      勉强牵了牵嘴角,Fingon深吸了口气。前方夜色沉暗依旧,却少了几分压抑的滞重。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黝黑的岩壁。海浪无情地拍击着脚下的礁石,眼前只有无边无际延伸出去的沉暗海水,连头顶的星光也被映得微弱又黯淡。
      他们说,那场杀戮,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切的一切,其实起因在于那些白船。
      震惊过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否认,近乎绝望地搜寻着种种理由去否认。那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位骄傲自负的王储怎么可能觊觎旁人的所有,不惜强夺,甚至为此动武溅血?只要愿意,这世上有什么是Curufinwë Fëanáro无法复制的——除了那三颗精灵宝钻?
      可是回想起来,的确有太多的事实,他不能无视。
      几番踌躇之后,他决定去找Fingon问个究竟。他想不出还有谁能给出更好的解释。然而Fingolfin的长子不在。卫士们众口一词,自从港口码头会合之后,就不曾见过这位王子。最后的消息,是Fingon只身前去迎接父亲,尚未归来。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胸口仿佛塞进了一团棉絮,他觉得连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坐立不安了一段时间,他开始认真思考去询问Fingolfin的随从乃至Fingolfin本人的可能性,而正在这时,Fingon回来了,Turgon陪伴在侧。也许是他的紧张急切太过明显,Fingon一看到他就停了脚步,却久久没有开口,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末了,Fingolfin的长子只低声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瞬间把他打落了无底的深渊。
      “……抱歉。”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营地、来到海边的。回过神时,他已倚坐在礁石的阴影里,浑身都在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虽然早就换掉了染血的铠甲衣衫,他却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怪异气息,既像沾了水的铁器,又像海中时时都在诞生破灭的泡沫。然而他心中了然,那气息两者都不是。那是血的气息,无论新鲜陈旧,都是一样的浓郁腥咸。
      他突然挣扎着离开石壁跪到水边,把双手伸进了海水。水很冷,冰寒刺骨,他却恍若不觉。一次次仔细擦洗,一次次反复浸泡,他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皮肤都发白起皱,他却固执地不肯停止。
      这双手上的血迹,他只怕永远都不能洗去。
      在他就要又一次探手入水时,有人伸手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假思索,他用力一挣,耳中却传来了一声压低的痛呼。尽管含糊不清,他还是立刻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Lady Irissë?”
      一时他心中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回望;而Noldor的白公主靠着一只左手把他坚决拖离了水边,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你还要这样洗多少次?要知道,你就算把它们砍掉,已经发生的也不能改变。”
      她的言语如同红热的烙铁刺进他麻木的脑海,他猛地一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然而她忽略了他的反应。仅仅一句话似乎就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她喘息着,要等上一刻才能继续成言。
      “……何况你保护了我;你要自责,何不先来责备我?”
      咬着牙,她把双手都伸到了他面前。她的肩伤必定还没有痊愈,这个动作转眼就让她额头见汗,但她眼也不眨,只盯着他,仿佛在向他挑战: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良久,他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再睁开眼时,他无言地拢起她的手,轻轻一握。
      “……即便您不在,我也犯了错。”站了起来,他轻声告诉她,“不管起因如何,拔剑是我自己的选择。”
      “然而就算选择的结果相同,判断失误和明知故犯,却是完全不同的动机啊。”
      他没想到还有旁人在场,她也没有。同时回过头去,他们看到Glorfindel踏过沙滩的碎石向这边走来,金发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别误解我,我不想替你开脱,但我也不想看着你乱揽责任——这话,Turukáno殿下刚刚对Findekáno殿下说过。”
      话音未落,礁石另一面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响。警觉地对视一眼,他和Glorfindel不约而同踏上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而一阵杂乱的拖曳刮擦之后,有人踏着浅水走了过来。
      “你们是Nolofinwë家族的卫士?”
      人未到,声先至。潮声中,来人的话音显得低沉而模糊。
      “……正好。告诉我去哪里找Findekáno。”
      他和Glorfindel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来不及回答,背后就传来了她的冷笑。径直分开他们,她走上前去,冲着岩石的暗影扬起了头。
      “你若是来解释,不嫌太晚了么——Maitimo?”

      风暴随Uinen远去而止歇,由Fëanor家族掌管的船队也陆续接到了休整的命令。Noldor还不是熟练的水手,为这么多船找到一处合适的港湾停泊,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当他们终于安顿下来,远处岸上的营火已经连成了片。
      Maedhros独自在舱室中辗转反侧了许久,最后干脆坐了起来,烦躁地瞪着眼前的黑暗。
      这是种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疲劳——□□的不适,来自天生的不完美,因为尽管他们的灵魂是Eru亲自缔造,□□却源于被伤毁的Arda。但他是属于Eldar。他本可以轻易摆脱这种不适,就像信手拂去一粒灰尘。
      可他就是不能合上双眼,享受片刻的安宁睡眠。
      ……会不会是他还不习惯海上的生活?航行很难给人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特别是在亲眼见证过大海的愤怒之后。
      呆坐良久,他摸索着抓过斗篷披上,起身出了船舱。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呼吸,只觉得凉意直透胸腹。
      清冷的星光洒在海上,夜色里犹如无数细小的钻石。从这里,他能看清Fingolfin和Finarfin家族的营地所在,暗夜里橘红的篝火明明灭灭,想像中必定是干燥而温暖,绝不像这漂浮在深水中的白船,动荡、潮湿又阴冷。
      负责巡视的卫士在这时走过甲板,见到他虽然意外,但还是训练有素地低头行了一礼。而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向船头方向迈开了脚步。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们。休息前他曾接到报告,说Celegorm想要上岸,在遭到阻止后大发雷霆。当时他对此只皱了皱眉,并没有挂怀。就让那个历来急躁的弟弟暴跳去吧。相比之下,他更介意Maglor。自从离开天鹅港,Maglor就保持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异乎寻常地寡言少语。
      不知Makalaurë在做什么?他想,怀疑着他的弟弟是否和他一样难以成眠。
      然而他和Maglor不同。他没有那么多懊悔痛苦的理由。拔剑是他自己的选择。杀戮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借口,没有意外。即使他的行动归根结底是为了履行父亲的意志,他心中却比谁都清楚:真正令他挥剑的,并不是他的父亲。他父亲不曾直接命令他去夺取旁人的生命,而倘若有朝一日真有这样的命令,他也不确定自己真会无条件服从。
      如果下一次……
      他断然把这个不期而至的恐怖念头赶出了脑海。
      没有下一次。要如何才能有下一次?已经有过一次,难道还嫌不够?
      停在船头,他凝望着那两个家族的营火,眼神不由得一暗。
      ……他的堂弟兼挚友,站在天鹅港的雄伟拱门上低头看他;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忘不掉那双灰眼中的疑问。
      Findekáno,他想,发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无论当时还是现在。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管动机如何,结果却是没有区别。天鹅港的“意外”,Fingon将永远无法自辩,正像他也不能为自己开脱。更何况,做过就是做过,纠缠不休又有什么用处?Fëanor家族不行于事无补之举。也许……只要最后向Morgoth达成复仇,这些就会变得更容易接受。
      然而伫立一刻,他扬声唤来了卫士:“准备小艇,我要上岸。”
      只身一人划桨越过那片看似广阔的水面,比他想像的简单;在海边碰巧遇到Fingolfin家族的卫士,更可以算是异常幸运——直到把小艇拖上岸,他都没想出用什么方法才能不引人注意地进入那个家族的营地,而这刚好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怎样也没想到的,是Aredhel居然在这里——他这个出名难缠的堂妹似乎总有办法出人意表,就像从前突然出现在Formenos城外,给他们带来Turgon婚礼的消息。
      而此刻他在她微仰的面孔上看到的,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Irissë,我不是来解释。”见她夸张地挑了挑眉,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年不曾领教她的任性,几乎忘了那是什么感觉,“我来是为了——”
      “道歉吗?”她嘲讽地抢过话头,没给他留一点情面,“如果是这样,那我倒要吃惊了。”
      Maedhros不得不顿了顿,才能勉强忍气吞声,而更不幸的是,他发现她是对的。他的确不是来道歉——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歉意。但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想。我见到了他是怎样作战,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我来……是因为我在眼看他为了我手上染血后,做不到若无其事。
      但这些话,他是当真难以出口,特别是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卫士。而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再开口时放缓了语气,却多了几分揶揄:“Maitimo,别太自以为是。我哥哥犯了错,却不是为你。”
      ——他倒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他决不会仅仅为此就把旁人牵扯进来。Findekáno考虑的,从来都不只是他自己。
      读出了她的未竟之言,Maedhros默然半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么,Irissë,请你至少转告他:这件事,我不会忘记。”

      Fingon进来时,Fingolfin刚吩咐了随从去拿来自己的斗篷。帐中的几盏烛火被冷风吹得一暗,转眼又恢复了明亮,而他回过头,注意到他的儿子已经脱去了甲胄,衣服也换过了。
      “回来了?”他问,语气是温和的。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Fingon愣在了原地,最后只能简单回答:“是。”
      “你回来得正好。我不在,这里的事务就交给你处理。”
      系紧斗篷,Fingolfin示意随从提起了风灯,门边的卫士见状连忙为他掀开了帐门。临出去前,他停了停,在儿子那继承自他的明亮灰眼中清楚看到了意外、矛盾和困惑。
      “听着,Findekáno:那是你的错,可也是我的错。”
      Fingon闻言,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步就要开口,他却先一步抬手止住了自己的长子:“你已经做过了你该做的,接下来轮到了我。”
      只带了寥寥几个卫士,Fingolfin穿过忙碌的营地向后队走去。一路不断有族人认出他、停下工作向他行礼,而他微微点头回礼,神色平静如常,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那也是我的错。
      因为他那位半兄长面临的难题,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他保持了沉默。
      Noldor人口众多,渡海绝非易事。等到族人意识到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坦途而是困境、彻底领会此行的艰难险阻,事态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吧?反叛Valar,流亡中洲,引领全族卷入未知的命运,毕竟并不是他的初衷,更不是睿智使然。若能回头,纵使一时难以接受,过后却未尝不是所有人的幸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Fëanor会悍然作出这样一个选择。
      你将领导,我将追随。
      他给出了承诺,却为是否应当履行而犹豫动摇;于是他得到的,就是如此一个染血的结果。
      ……所以他,Finwë之子Nolofinwë,尽管不曾参与那场不义的杀戮,却依然要为此部分负责。
      他紧了紧斗篷,快步走过了两个家族营地之间的黑暗。Finarfin家族扎营的地点与他们几近毗连,但他一走进那片灯火的范围,就察觉了气氛的区别。也许是服饰泄漏了身份,也许只是认识他的人太多,他所到之处,人人都不约而同地缄口避让,从前他无论去往何处都能收获无数崇拜与信任的目光,如今他走过安静的人群,感到的却是他们的本能疏远与……些许恐惧。
      Arafinwë,他想,心中不由得绞紧成了僵硬的一团。Finarfin此刻又是怎样的处境?众所周知,Alqualondë的Teleri是他弟弟名副其实的至亲:他侄子们的外祖父,正是天鹅港之王本人。
      他找到他的弟弟时,Finarfin正独坐在帐中凝视跳动的烛火。听到他的脚步,金发的王子头也不抬,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前来。
      “Nolofinwë,你一直都是明智通达的那一个。”
      他弟弟的嗓音明明清晰一如往日,他听来却只觉得格外空洞虚幻。
      “告诉我:这条路既然以错误开始,如何能以正确终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Questions Unanswe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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