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一生》李钦若

4、三

　　十日后，我跪在甘露殿内，俯身谢恩，而后领过诏书，那是一道封我为常山公主的诏书，一道把我送到高句丽，嫁给一个我听都不曾听过的世子的诏书。
　　皇上将我扶起，注视着我的眼睛，威严的神色让人无法质疑他所有的决定。“李家的儿女就要担得起李家的责任。”他说。
　　我心底一阵苦笑，李家的儿女？就这一封诏书，寥寥数字，我就成了李家的儿女，就要担任这莫大的责任？
　　“你会成为第二个文成公主的。”皇上拍了拍我的手带我向殿外走去，我静静地走在他身边，想起了吴王，原来那日他是为了我才惹怒了皇上，为了如此卑微的我竟将可能到手的皇位弃置一旁，恪，我该骂你傻么？
　　走到殿外，我才发现许久不见的杨嬷嬷正跪在那里等候什么，皇上让她起来，“照顾好公主”
　　杨嬷嬷应诺着把我搀了过去。
　　“玄儿……”皇上忽然唤了我一声，我看向他。
　　“父皇对不起你。”
　　我愕然地看着这永远高不可及的男人，看着他容颜中的苍老和神情中的不忍，好似他真的是我的父亲。
　　我呆愣地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杨嬷嬷则轻轻拉了拉我，“公主，老奴带您看样东西。”
　　我看着这个我十多年来唯一的亲人，苦笑，“杨嬷嬷，我是玄儿，不是公主。”
　　杨嬷嬷却叹了一声，“您不是公主谁是公主啊！”
　　最终杨嬷嬷带我来到她的房间，给我一幅丹青，是一幅女子的画像，雍容华贵，我看着那女子秀丽的五官，只觉得是那般熟悉。
　　“这是杨妃，吴王恪的母亲，老奴的主子。”杨嬷嬷轻声说道，我拿着丹青的手不禁一抖。
　　“杨妃是前朝的公主，老奴从小侍奉她，老奴的姓都是她给的。”杨嬷嬷缓声说着，目光轻缈地看着前方，像是回望一个久远的故事，“后来她嫁给了秦王，如今的皇上。杨妃是难产去世的，那天床上大片大片的血红得吓人，那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听到这里，我一怔。六月初四？那不是当年皇上在玄武门内手刃其兄弟的日子么？
　　“对，就是玄武门的那一日，”杨嬷嬷淡淡一笑，“杨妃在清晨诞下一个女婴，这女婴之生竟和隐太子之死在同一时辰，曾有传言，含着怨恨而死的人的魂魄不会立即消散，若其仇人有未满三日的孩子，则其魂就会附在那孩子身上利用孩子来复仇，这样的孩子就是不祥之物，只有在三日之内将其溺死方能摆脱鬼魂的纠缠，于是杨妃的女儿出生不满一个时辰就被抱走了，奄奄一息的杨妃知道女儿的命运，她死死拉着当时的秦王妃要她照顾好女儿，秦王妃答应了，杨妃却不安心，她要见女儿最后一眼，秦王妃无奈，将孩子抱给了她，半个时辰后杨妃阖上了眼睛，宫人要将孩子抱走却发现杨妃竟搂着孩子，一只手紧紧握着孩子的手，怎么也掰不开。最后，秦王妃走到杨妃身边轻声说了句‘我会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照顾。’说完，宫人发现杨妃的手可以掰开了。后来那个孩子被封为高阳公主，而已成为皇后的秦王妃也从未食言。”
　　“她……没有被溺死？”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有，”杨嬷嬷摇头，“但那个高阳公主却不是杨妃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乳母的孩子。”
　　轻轻地，我阖上了眼睛，我想我已知道了结果，但我却还是静静地听杨嬷嬷说，“杨妃最后的举动让秦王妃不忍，但那个不祥的孩子又不能留，秦王妃就把杨妃最后死死守护的孩子留了下来，而当时的秦王也默许了，杨妃亲生骨肉却要被溺死。很少有人知道高阳公主是被替换的，更鲜有人知最后秦王妃竟私自把那个本该溺死的孩子留了下来，交给了我，而我则在皇宫的最底层把这个孩子一手养大。”
　　我的手陡然无力，画像摊落在地上，那女子清秀的眉眼，含笑的唇角，笑意中稍带倔强的神色都和我如此的像，这是吴王的母亲，我的母亲……
　　吴王……忽然间，心像是被什么剧烈地吞噬着，空到发虚。
　　“吴王……知道吗？”最终，我问。
　　“他知道，”杨嬷嬷回答，“他把你领走的那一天来找过我，他说杨妃难产的那一日他一直偷偷守在外面，他看到一个孩子被抱了出去，后来又看到一个孩子被抱了进去，他还说杨妃去世后他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却看见我流泪跪在地上给秦王妃磕头，他听到秦王妃说‘寻一个僻静的地方把她养大，就叫她玄儿吧，玄武门的玄。’”
　　瞬间，记忆翻涌，我想起吴王初见我时的神色，我想起他总爱跟我聊他的母妃，我想起他将我送到皇上身边，原来所有的目的只是要我见见自己的父亲，我想起他看我的眼神，那样疼惜，那样不舍，原来一切都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而我却一直在苦苦等着我不该等也不可能等到的结果。
　　我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去，四周一切虚渺，有亘古的荒凉浸入骨髓……

　　皇宫的石阶上，我一身的嫁衣似血染的罗裙，我木然地朝着送亲的车驾走去，走到车旁不由地看了一眼四周，陡然间，一袭白衣闯进我的眼中，让我措手不及。他站得太远了，我只能看到一方模糊的剪影，然而那沉静的剪影却熟稔到让我刻骨铭心。
　　刹那间，泪涌而出，我猛地掀开车帘，一步踏进车里，帘落下，将我困在了狭小的一隅，我却在那里无声地哭泣。
　　“哥……恪……”
　　贞观十七年六月，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一生中唯一不舍的人。
　　也许忘了吴王，忘了大唐，我还可以平静地走下去，可大唐却要讨伐高句丽，贞观十九年，我的父皇御驾亲征。
　　我丈夫的尸体冰冷的躺在那里，穿过他心脏的箭在他身侧，箭端上的名字如此触目——李世民。我的父亲。
　　我想起那一日吴王略带嘲讽的话语，“父皇真的是想和亲的吗？”
　　不过是想以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来松懈高句丽的敌意和警惕，再出其不意扬大唐国威呵。
　　二皇子的剑刺在我的颈间，也许刺下去我便可以解脱了，可天地之间哪里还能容得下我的一缕孤魂？
　　大唐的弃儿，高句丽的罪人，我的梦魇，我飘飘落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