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壁上尘

77、番外

　　青铜炉内龙涎香袅袅自方孔中升起。
　　似梦似幻，犹如飘渺而绝美的女子在轻吟低舞，姿态柔软无比。

　　“朕到底，是迟了一步……”

　　膝下从起先如万虫噬咬般痛麻不已，到渐无知觉。
　　他的思绪原本有些恍散了，忽又被皇帝这话惊醒，忙强打起精神，两眼却只敢视向前方那双明黄的锦缎龙靴。

　　高堂上，紫檀香木案前。
　　年轻皇帝背身而立，堪堪隐在光线不甚明亮之处，复又一声低低喟叹，“上回在都城，悔不该放她走……”

　　当今皇帝自幼登基，颇年少老成。
　　从不轻言心头得失，情绪喜怒之事，更别提在一个臣子面前失了面色。可听闻那个女子的死讯之后，竟然煞白着一张脸，连午膳都不曾食用，独自呆在内堂许久未出。从都城跟来随身伺候的宫人急得跟什么似的，直直央求了好几回，他才咬牙硬着头皮闯了进来。
　　简直，满室萧条。

　　“陛下，万事以龙体为重，切莫再伤怀了。”

　　皇帝闻言稍稍仲怔。
　　授意他起身之后，复又略略沉吟了片刻，终似不经意般淡淡问道：“卫家那个人，你认为如何处置是好？”

　　“回陛下，臣下以为，此事恐已不足为虑。”
　　他顿了顿，继续低低回话，“那个人途中觉出不妙，急急策马赶回之时，九姎姑娘……已然全无气息。如今失魂落魄没了样子，还硬生生抢了她尸身牢牢不放，看来，怕是患上失心疯了。”

　　皇帝缓缓踱步窗边,语气却又似有些寂寥般。
　　“你说的对，朕若是让他痛快死了倒是成全。也罢，让他活着未尝不是最大折磨。谁教，他竟然是喜欢她的……”

　　“臣下无意间，曾瞥见他看九姎姑娘的眼神，分明情根深种……可到底，选择逼她上绝路。”

　　窗外点点暮雪，偶见三两归巢昏鸦掠过。
　　这处临时秘密安置的宅子，地处洛晏城繁华僻处。
　　园中花木自然也不是甚珍贵的品种，可皇帝却无声无息地，独独朝外望得出神，整个人如魔障了一般。

　　借着窗外不甚亮的天色，他这才看清。
　　此时皇帝脸上竟全是阴郁的苍白，偏眸间却异常明亮，似波面拨开细细涟漪般，泛着令人起疑的水迹。若不是皇帝方才的语气实在太过正常，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天底下最最尊贵，万丈荣光之上的人，方才，好似流泪了。

　　可，怎么可能？

　　当今的陛下，是西邶开朝始皇帝以来，历代中最最沉稳出色的一位。
　　当初为了能够早日担起亲政的重担，半大的孩子，曾冬日夜夜立在雪地里铭刻心志，戒除贪惰。少年时期敏求勤學，早晚读书年无间日，只为体会古帝王孜孜求治之意，以期望以治国、平天下。当年，就连在卫妃那样的美色当前，他都不曾心动半分……

　　那个女子，到底有哪里好？

　　良久，皇帝才转过身。
　　神色却已如常般平静，半点痕迹全无。
　　“朕曾经……也想好好护她，故以当初强留于在宫中，不料，偏又卫妃出了手。朕不处置，不过是看在曾同你有约定的份上。”

　　他连连叩拜，涩然：“谢陛下……成全。”

　　“日后，朕会给她寻一个于宫中暴病而亡的缘由，从此，世间便再无卫妃此人。这么多年她等你不易，好好待她。”

　　皇帝似疲倦般摆摆手，“你，先退下罢……”

　　******

　　园子几株墨梅，果然开得正好。

　　路边的枝头恰巧勾住身侧衣角，生生让他停下了步伐。
　　淡淡梅香扑鼻而来，他忽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旧事。彼时，独自一个人夜深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府里老梅树下，差点就此没出息地死去。那般光景中，也是这清雅幽香始终缠绕鼻尖，似幽怨又似期许。

　　天底下没有人知道。
　　当年待字闺中的卫妃离家出走，真真遇见并两情相悦的，却并非皇帝陛下，而是伴同皇帝一起出游的他。可当时皇帝需要一枚为卫家造势的棋子，卫妃便决然抛下一切情爱，最后义无反顾地选择入宫。

　　他不怨她。
　　其实，他也知道一些真相原委。
　　当年得太后疼爱，生恐他不小心涉及朝廷纷争，临终前曾告之几桩朝中隐秘。这其中，也包括了卫家那份，可偏无法说，也不能说。

　　后来，他奉命去接近那名唤九姎的女子。

　　她，确实与卫妃不同。
　　甚至，不同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贵族女子。
　　性子迷糊却热烈、甚至是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他邀请她来自己行馆看戏，暗里却安排了那场毫无破绽的，连皇帝都曾被瞒住的刺杀。不过就是存心想看看，她为了那个人，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结果，她分明面对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嘴角却露出世间最安逸的笑容。
　　简直教人惊心动魄。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这般不隐忍地坦露出决裂，偏又让人觉得渴望而美好。
　　于是，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深入，却也一点点隐藏。直到有一天，看见她伤心落泪的时候，他的心头突然也跟着微微刺痛。

　　至此，守着年年岁岁，看落日孤烟。
　　转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