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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一往有深情 ...

  •   洛阳。司徒府。

      天气渐渐转寒,一日飘起小雪,谢安命人将厅门敞开,点起炉火,与子侄们围坐在大堂中对着瑞雪谈诗论文。不久,雪势越来越大,蔼蔼浮浮,瀌瀌弈弈,很快覆盖堂下朱红色的台阶,被风卷着萦绕到席间。
      谢安看着宛然重璧的丹墀,联翩飞洒的雪花,兴致也不由高了起来。麈尾遥遥向庭中一指,神色欣然:“白雪纷纷何所似?”

      既然是叔父出韵起题,作为子侄的自然要唱和相应。在同辈间文名最盛,被名士评价为“文义艳发”的谢朗看了看周围,向谢安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安微微颔首,看向坐中其它晚辈。

      这时风雪更大,谢道韫望一眼窗外,向叔父回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素来欣赏这个侄女的才气与聪颖,听她以柳絮随风飞舞为喻,心中悦乐,大笑。
      在座其余谢氏子侄将两句话回味一番,也都承认谢道韫的比喻更为高妙,赞许不已。

      叔侄诸人就此生发议论一番,最后由谢安做了点评与结语,兴尽而散。
      受到称赞的谢道韫与弟弟谢玄不约而同留了下来,两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先出声。反倒是谢安不疾不徐地摇了摇麈尾,神色闲雅:“阿瑶阿琬又去打扰渊猷了?”
      他在府中内集子侄,兄长、弟弟的孩子都到了,自家的一对子女一个也没来,多半又跑去王允之府上疯玩了。

      这对孩子也不知道性格像谁,明明他的几个侄子侄女、王家几个晚辈都很正常,偏他膝下的两个活泼过分,整日里精力旺盛折磨人,所幸迎来送往还懂得嘴甜乖巧,尤其自王允之入洛阳以后,未逢一败的两个小家伙终于遇到对手,使尽花招也没把人捉弄成,居然就此心悦诚服起来,三天两头往王允之府上跑,对这个多年不见的舅舅比跟他还亲近。
      现在自家找不到人就去王允之府上,一捉一个准什么的,他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生气,嗯。

      谢道韫与谢玄姐弟再次对视一眼,作为长姊的谢道韫先开口:“阿琬今日与郗家的道茂小娘子在一起,没有去卫将军府上。”
      她口中的卫将军是王允之现在的官衔,郗道茂则是王羲之的妻子郗璿的侄女,郗鉴次子郗昙之女。另外,传闻王羲之有意为自己的七子王献之向郗家提亲,求的就是郗道茂。

      谢玄一边看谢安脸色,一边谨慎补充:“不过阿瑶、官奴、法护、僧弥他们都在,是卫将军带小辈到北郊游玩。”
      官奴是王献之小名,法护、僧弥则是王导之孙王珣、□□的小名。

      在王谢两家间,谢玄自己与王珣齐名,王献之与□□齐名,四人被公认为士族子弟年轻一辈中最出色者。

      谢安神色如常,唇边染着笑:“既然有渊猷在,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道韫、谢玄没从他脸色上看出任何异常,心中对这位叔父的气度越发信服。
      停了停,谢道韫问:“三叔母何时能抵洛阳?”

      谢安手中摇动的麈尾停下,目光望向远方:
      “抵京应该就在这两日,王文度已经去迎了。”

      ◇

      百官郊迎,天子召见之后,是犒赏将士,为凯旋而归的王师接风设宴的时间。
      低级军官与底层兵卒的酒宴自有专人安排,谢安则在司徒府摆下筵席,由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作陪,为王琅及其麾下主要谋臣武将接风洗尘。江左诸人终于如愿见识到己方闻名已久的王猛、谢艾等人,席间推杯换盏,数言交谈,颇有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尤其是容止清俊,雅量高致的谢艾,极合江左名士眼缘。

      在宫中耽搁了一定时间的王琅姗姗来迟,落座后自斟一杯,朗笑着向众人告罪。堂中自然无人真敢怪罪于她,只是听她语声宏亮英发,观她姿态落落雄爽,因她到来而静止的气氛顿时重新热烈起来。

      谢安作为洛阳朝廷实质上的执政者,如今官拜司徒,与领大将军一职的王琅品阶相同,两人并案东向坐在厅堂的主位,轮到谁上前敬酒,谢安便从旁为王琅指点介绍,言辞风雅合度,寥寥数语便能点明对方最得意之处,因此几巡行酒后,场中气氛越发的融洽热烈。
      看众人都放开了,谢安向坐在末席的一双子女招招手,完全继承了父母聪明头脑的谢瑶、谢琬一同起身,与阔别十三年的母亲见礼。

      两人耍了个心眼,故意没说自己的身份,只是问大将军好。
      王琅见谢安特意招呼一对小辈上前,又是一男一女龙姿凤采,哪里还猜不出两人的身份。对着两人上下打量一会,她歪头看向谢安:“阿瑶的长相为何不似阿兄?”

      谢安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正准备上前敬酒的王坦之惊闻秘辛,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般没有挪动一步——东晋士庶的八卦习性已经刻入骨髓,改不掉了。

      深吸一口气,谢安恢复镇定,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为什么要像渊猷?”
      沉敏如谢安,一时也没明白他的儿子为何要像王允之?

      王琅一脸理所当然:“阿瑶是我的孩子,又是个男孩,不似阿兄似谁?”皱皱眉头,又质疑地看向谢安道:“女孩也不似我,真的是阿瑶阿琬吗?”
      她记得谢安兄长谢奕的儿子谢玄与谢瑶谢琬是同一年生的,谢道韫也差不多,莫非是这两人?

      王坦之在一旁听得无言掩面,虽然有外甥似舅的说法,但像父亲不是更正常吗,这位大将军的思路简直十年如一日的难以揣度,莫非这便是她屡战屡胜总让敌人猜不中路数的原因?
      在心里默默吐槽一阵,王坦之才慢半拍地松了口气,幸好是个误会,至少不用担心被灭口了。

      谢安沉默一会儿,抬起头,面带微笑:“琳琅平日无暇观镜吗?仔细看,阿瑶似你,阿琬似我。”

      ◇

      返还西京定在新年郊祀之后,聚少离多的两人终于又有了一段难得的共处时光。

      是日休沐,庭前飘起细雪,谢安推开西窗,冷风夹着细小的冰晶灌入室内,转瞬消融为轻润的雾意。忽然肩头微重,是一领柔软温暖的鹤氅从后方展开披上,同时听到拨云丽日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看什么?夹衣也不穿,当心着凉。”

      他既不回话,亦不回头,只是顺势握住那只手,将声音的主人拥入鹤氅包裹之内。

      他的气质本就闲雅温和,这时神态仿若与细雪共融,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本欲站在他身边的王琅忘了先前的打算,很自然地偎入他的怀抱,与他共同观赏庭前随风飞舞的雪粒。

      两人未见面时每次书信都要写好几页,积攒了说不完的话,见面以后只是这样无声相拥却也有静好之想,胜似古人琴瑟在御。

      俄而北风声动,雪花从甍檐枝头簌簌落下。王琅伸手贴上身边人的脸颊,试探温度。谢安唇边染上淡美的笑意,再次覆掌握住她的手,主动将窗户关上。

      “如此可安心了?我还期与山山百年,亦不爱缠绵病榻,照料自己向来着意。”

      他说得轻松含笑,面色神情全无阴翳,王琅却因百年二字心内微震,下意识抬头看他,正对上一双温柔如静水的漆眸,与当年青庐盟誓时定定凝视她的那双年轻眼眸始终如一,别无二致。

      她当年看不懂那双眼眸中所盛的感情,只是本能地将那目光印刻于记忆深处,此刻忽然重见,一瞬间无数记忆被一同唤醒,数十载光阴逆流席卷。

      “山山?”

      带回她的声音与让她陷入回忆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她定定神,落入对方含满关切的目光,一个平时刻意忽略的问题脱口而出: “安石当年怎么会想到娶我?”

      这样的问题显然出乎谢安预料,他少有地显出微愕之色,随后哑然失笑:“说出来好让你得意吗?”

      因为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而且不知为何一直在笑,认真等答案的王琅不免不满:“谢安石!”

      见她如此反应,谢安眸中笑意更甚,但为了防止她的不满扩大,他立时将人向怀内揽了揽,与她贴合更紧,隔了一会儿才稳住声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问,现在你终于问了,我倒说不上来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下巴搁在王琅发顶,使王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我于门第权势其实不甚在意,家中往来所见,高门未必皆可慕,寒门亦非无名士。然而听闻琅琊王氏的小娘子便在左近,我亦不能免俗地产生好奇之心,好奇对方究竟何等容止,何等人品。”

      “慢着。”王琅忍不住出言打断,本能地较真挑刺:“我随阿父外放山阴时你才多大,哪里懂得男女之思,就算不想回答也编得有诚意些……你笑什么?”

      即使被从后搂着,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两人相知日深,仅从呼吸的变化与胸腔的颤动也不难判断对方的状态,王琅愈发不满。正准备挣开他的怀抱,相对争辩一番,便听他带着无限感慨悠长笑叹:“你那时便是这样,持着不知哪里来的观念自行其是,全不以他人为意。”

      王琅为他话中所含的内容所慑,停下动作静在原地,听他用比常人缓慢的语速娓娓继续:“实则永嘉以来士庶普遍早婚,婚姻相看往往在子女出生前便纳入家庭考量。除了王氏那样执钧当轴的高门,联姻既要门当户对又要实权在握,次一等的士族选择姻亲的范围无疑宽广许多。对于未来齐眉举案之人,即便未解男女之事,也不妨碍勾画想象。”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王琅无从反驳,沉默一阵,语气生硬地主动问道:“我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话辅出口,她竟有些不确定,自己想听到的回答,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

      而谢安的声音一如既往,让人想起山阴秋日的澹澹湖水:“依我之见,能想象到世间有山山这般女子的人……”他停了停,忍俊不禁,“反正我是想不到,那么应该也无人能想到。”

      王琅抿起下唇:“你这算夸人还是自夸?”

      “唯据实言耳。”

      “那你便继续说实话。”

      谢安摇摇头,神色里半是无奈,半是纵容:“我自幼性子偏静,便希望另一半能开朗活泼些,与我互补调和。除此以外,最好能懂些玄谈,喜欢交游;门第不必高,但家风需优良;性格不要太强势,能容让于我,含纳我的任性为佳。容止风仪外人难以得见,倒也无从想象,只愿婚后彼此相偕。”

      说着,他松开手臂,转到正面与怀中人四目相对,一双漆眸清亮明净:“山山以为如何?”

      这次换王琅不想看他,转过头拒绝回答。

      自古世俗阶层分布多为金字塔形,越向上走,可选范围越窄。女方又与男方不同,往往更倾向于高嫁。出身顶级门阀、父兄是实权派的王琅在婚姻上几乎没有选择权,算是享受高门带来的种种便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谢安笑了一声,伸手为她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手指顺势停留在鬓边轻轻摩挲,不舍离开,随后将声音放低放柔,递出台阶:“是我问得不好。山山那时目无余子,只待内兄格外不同,大抵没有这些俗虑。”

      听他十分自觉地将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王琅侧目睨他,神情有些古怪:“你为何总喜欢提我阿兄?”

      谢安面色不变:“是么?”

      “几年前我入建康那次,明明在谈论我二人间事,你也莫名其妙拿我阿兄举例。”

      “将军贵人事多,却能连数年前一桩小事都记忆犹新,安实不如。”

      虽然他的语气和之前一样平淡和缓,但将对她的称呼从小字换成官职,便等同于承认了她的怀疑。

      王琅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他:“你总不能……我与阿兄自幼亲善,江左那阵子又是多事之秋,我家手握兵权,长年立于风口浪尖,全赖兄妹相互扶持,关系不亲近才奇怪。”

      谢安对她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无意为此引发两人间的争执,于是避过不谈,顺着她的话道:“山山待内兄确实非比寻常,我亦因此起了些许争胜之心。”

      “争胜之心?”

      “山山看起来颇为意外。”

      “我确实不明白这件事上有什么胜负可分,况且争强好胜这类词与你也沾不到边……”她蹙着眉毛想了一阵,摇头放弃:“想象不出你与人置气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乐,手指揉揉她的眉心,语声轻盈如鸿羽:“苏峻之乱后,山山被征辟为司空掾属,离开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在建康支撑门户。世人所见者,是精明干练、独当一面的王掾,琅琊王氏倾力扶持的官场新贵。观望、议论、诋毁、欣赏,皆是针对这一重身份,而非「王琅」本人。”

      “我当时亦未多想,只视王掾为王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未来节度一方的方镇长官,直到王渊猷入京。”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陷入回忆,眼神变得渺远:“那年淮水水面上涨,溢过河岸,素来喜爱在南郊宴饮踏青的公卿士庶多留在城内,不愿远出。我和阿万趁着天晴人少,相约登上新亭,赏看高处风景。结果正巧看到远方一支七八人的车队渡过江水,向城内行驶。”

      “江南少马,公卿士庶多以牛车代步,那支车队里却带了好几匹纯无杂色的高头健马。我和阿万都有几分好奇,便让车夫不再向南出城,而是停至路边,方便探看观察。”

      “不多久,便见一人越众而出,独自策马驰离车队,与城内来的一骑于江边会合。”

      “两人皆着乌衣,控马行停之间从容优雅,即使对骑术一窍不通的外行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美感。整座建康有此风姿之人屈指可数,其中喜着乌衣者非王掾莫属。”

      “我内心当即明白,这必是王掾得到消息,轻骑至城外迎接自山阴来京述职的兄长。”

      “早听闻王掾与王渊猷兄妹情笃,此刻不过是亲眼验证了传闻为真,不足为怪。我所没料到的是,有兄长相伴的王掾,与先前司空府中所见之王掾,风貌神采全然不同。”

      “我至今记得那时受到的震动。仿佛紧密闭锁的院门忽然打开,露出从未展示在世人面前的美妙仙境。顾盼之间神光流溢,昳丽得夺人魂魄。一直到登上新亭,我还觉得精神恍惚。”

      “大抵从那时起,我开始生出些异样心思,时常忍不住会想,如果换做是我,能否让王掾如此信赖,不加伪饰地流露出真实自我。”

      “以谢氏当时的地位,向诸葛氏求娶尚且被拒,更罔论王氏,我这份心思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司空府一直未给王掾议婚,培养方向也偏向外放方镇,断绝了与宗室联姻之路,我又觉得未必全无希望,只是需要仔细筹划,等待时机。因此不曾与任何人提过,只是找借口向阿父表述了晚婚的意思。”

      王琅等了又等,半天没听到下文,不由抬头去看谢安神情:“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山山不是都知道了吗。”

      王琅摇头,停顿一下,问他:“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答应?”
      虽然谢安说的轻松平淡,但她知道,单单说服父亲同意他晚婚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相比谢安长久以来的付出与努力,她当年答应谢氏提亲,只出于一缕朦胧模糊的好感,与这个人各方面的条件都适合自己,以后应该也找不到更适合的选择这样的理由,不得不自惭形秽。

      谢安静静看她一会,神色宁静淡美:
      “只要你现在在我怀里就够了。”

      王琅眼中忽然盈了泪。
      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知道,无论她当年同意的理由还是早年对待感情不成熟的态度。

      谢安低头吻了吻她的睫毛,轻抚她的背。

      相拥而眠。

  • 作者有话要说:  20.07.31
    增补番外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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