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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还有几天就考试了,丹青平时功课一般,到了这个节骨眼反而镇定下来,每天该干嘛就干嘛,并不特别紧张。
      倒是母亲,最近神情都有些异常,丹青起先以为她是为自己考试担心,可很快发现不是。
      那天母亲晚归,丹青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声线压得低低,“沉香……呵对不起,我太鲁莽了。请问,霍沉香女士在么?”
      丹青回答,“她还没有回来,你可以晚些再打来,或者留下回电号码。”
      “不,不用了……”那男子显然失望,语气惆怅,半晌都不再说话。
      丹青也不催促,只是执着听筒静静等候,听到线路那头传来一下一下呼吸喘息,在这样的深夜时分,感觉十分荡气回肠。
      终于,那名男子复又开口,“对不起,我走神了。请问,你就是丹青?”
      丹青犹豫一下,“是,颜丹青。”也不特别说明身份。
      “呵,一定是沉香的女儿。”男子的声音颇为温柔,“我姓董,是你母亲的……旧友。那么,再见。”
      丹青答“是”,刚要放下听筒,忽然又听得对方一声叹息,“声音真像……真的好像……”
      然后嗒然轻响,通话中断。
      丹青疑惑,谁的声音?又像谁?自己和母亲?不不不,不可能,母亲讲起话来嘎嘎嘎,时时有浑浊鼻音,先是因为酒精,现在一天两包烟都打不住,怎不毁人不倦?
      辗转许久听到母亲回来的响动,丹青起身喝水,顺便报告母亲有董某人的一通电话。
      “哦。“母亲脸色淡淡,并无动容,挥挥手要丹青去睡。
      然而丹青分明听到隔壁母亲趿了拖鞋来回走动,直到她睡着。

      第二天放学,丹青顺路从菜场买了晚餐材料,刚刚走到自家楼下,单元楼门里忽然拉拉扯扯出来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霍沉香。
      “你茶也喝过,旧也叙过,现下请速速离开。我女儿即刻就要回来,不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母亲说着,一面拨开手腕处那只手。
      丹青睁大眼睛看向另一边,脑中同时用力搜索,她确定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名男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衣饰考究,风度翩翩,正一脸急切和无奈看着母亲,低声解释着甚么。
      母亲此时已经看到丹青,不再和那男子纠缠,也不招呼女儿,自顾自扭头上楼。那名男子神情十分落寞,默默目送霍沉香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大车。
      丹青心里揣测,此人莫非就是前一晚打电话来的董某人?边举步往单元楼门走去。
      “请问……”那人也看见丹青,迟疑一下就迎上来,“丹青?”
      噫,听过这声音,果然是董某人。
      丹青只得停下,点点头。
      对方目光紧紧盯牢丹青,情绪仿佛有点激动,“像。真像。你同你母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踏前一步,忘形的伸出手来。
      丹青警惕,立时退开两步。
      “呵对不起,因为想起很多往事,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二十年……我,我是……”董某嗓音哽咽,悲怆不似假装。
      丹青忽然同情他,“是,董先生,你是家母旧友。”
      董某似有千言万语,终于甚么都没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丹青,“你母亲个性倔犟,我无法说服她接受我好意。若有需要,可以拨这个电话。”言毕离去。
      丹青细看名片,那个名字引起她注意。
      董元莛。元莛?元莛!
      丹青想起来,母亲当初喝醉后常常念及的名字,可不就是“元莛”。
      呵,背后的故事多半缠绵悱恻,才教人牵牵绊绊,记挂至今。

      自家大门没锁,丹青冒出一个念头,母亲是给自己留门,还是期待董某继续追来?
      客堂里没有人,循着呛人烟味儿一路找去,丹青看见母亲正坐在化妆台前猛吸烟,偶尔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又马上低下头,擎烟的手微微颤抖。
      丹青悄悄叹气,躲进厨房准备晚餐。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丹青刚要起身收拾碗筷,听到母亲小小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差点同人私奔……”此人大抵就是那个董元莛。
      这是母亲第一次谈及过去。丹青自幼敬畏母亲,两人不似其他母女亲密,连父母之间的甜蜜往事都不曾听闻。
      不是没有问过父亲,颜西敏只是香香女儿小面孔,笑着说,“丹青长大就明白了,妈妈会害羞,不许爸爸讲。”
      然而丹青印象中没有见过母亲主动跟父亲撒娇害羞,她虽美却冷淡,撒起娇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会同自己一样咕咕笑,眼泪口水糊了父亲名贵西服一身么?至于害羞的母亲,丹青更没法想象。
      今晚的母亲好似比较脆弱,也即是说如董某一般被往事打动,她明明依旧惦念他,可就是不肯接受旧日情人眷顾。
      是为着自尊么?
      唉,母亲确实一贯要强。

      是!我就是被所有人看轻看扁,也不能对董元莛低头示弱!要强怎么了?霍沉香恶狠狠地想。
      就算是外强中干,也沾一个“强”字,沦落得再狼狈也不肯低头服小。外人怎么看?吓,既然是外人,怎么看都不打紧,最要紧是自己相信,其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都是因为人家先对不起她霍沉香,才会害她走到今日。
      所以霍沉香从来不觉得自己也有错。
      盖因有了前因才有后果。
      霍沉香用力吸一口烟,火星已经烧至手指却还不舍得丢弃,吸烟的姿势都这样决绝,她几时变得这样偏执?

      “丹青,我的样子是否很难看?”母亲踌躇着问。
      丹青心下恻然,换作平时,母亲绝不可能这样问,可见真的受到冲击。
      她想一想,“吸烟有害健康,特别易致人老。”
      母亲终于按熄烟头,却已恢复若无其事,“你还不去学校?”
      丹青乖巧,“这几天自由复习,不必再去学校。”
      “好好复习。”母亲起身回房,只略一犹豫,还是顺手拈起桌角半包烟。
      那个晚上,丹青很晚才睡着,隔壁的足音也是响至半夜,还有烟味自门缝中丝丝缕缕钻进来,挥之不去。
      会是怎样的一段故事?
      还有那个董元莛,名片显示他主持一间商贸公司,职业体面;本人也是有款有型,大约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模样。
      不过同样做生意,董某气质明显不及父亲。
      父亲儒雅谦和,一看就是君子,所以才会被合伙人多方瞒骗利用,最终苦了妻儿。
      而这个董元莛,即便见面时正值尴尬踯躅,丹青也看出其人眼神闪烁,眉目精明,举手投足有一种奇特气质。丹青后来才听母亲这样轻蔑评价,“江湖习气”。
      不知道为甚么,丹青直觉告诉自己,母亲同董某不会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日后轨迹必然还会交汇,不知是喜是忧。
      老实讲,丹青并不反对母亲重新开始自己私人感情生活,只要她快乐。
      然而……究竟然而甚么,丹青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给完同情分,丹青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董某人。

      董某走后,母亲的精神有些恍惚,先前凭借一口气决定开始新生活,虽然是托关系进了现在的公司,渐好的口碑却是自己一手一足勤力博得。
      “既然求人,就担了人家一份面子和人情,所以不好高高挂起。”母亲这样说。
      事实上这一年来的工作也为她带来活力,霍沉香性情平和许多,目光不似以前那样阴沉抑郁,偶尔心情好也会和女儿玩笑两句。
      丹青愈来愈觉得上帝为她们母女准备的窗子就在眼前,只待自己顺利通过高考,一伸手就可以推开窗户,让外面阳光倾泻流入她们已经黑暗太久的世界。
      可是这几日母亲的表现令她担心。
      “二十年。二十年是甚么概念?”母亲喃喃自语,“皮肤不再紧致,眼睛不再明亮,就算没有白发三千丈也已经鬓满霜……”
      “妈妈,”丹青走过去摇摇母亲,“你叫我?要茶还是要水?”
      母亲转过脸来看丹青,目光并不聚焦,愣一愣才垂下眼帘,“哦哦,考试考得如何?”
      丹青苦笑,“明天才是考期。”
      “那就早些休息。”母亲点点头,在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妆出门,丹青站在身后没有即刻离开。
      只见母亲一步步繁复程序,打底上粉描眼线涂唇膏,手势纯熟,但也许是这两日休息欠佳,肌肤黯淡干涩,粉一搭搭浮在脸上如同带了一支面具。
      母亲“啪嗒”一下用力掷下腮红刷,伸手捂住面孔。
      丹青心里难过,不忍再看下去,悄悄退出房间。

      当天晚上,丹青做了一夜噩梦,梦见自己站在两截楼梯中间的平台,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而不管她选择哪个方向,楼梯的尽头都是一式一样紧闭的大门,暗色刻花的门楣沉默而不可预测。
      “预测甚么?”田田好奇,她们等在学校门口等待开门进考场。
      “幸,还是不幸。”丹青低下头,“我感觉十分为难,仿佛在走一条绷紧的高空钢丝,一旦选错,就会万劫不复。”
      “嗄?好啦好啦,丹青你一定是因为考试太紧张了,没关系,随便上楼下楼好了,大不了考砸了复读一年呗……”田田说,表情分明不信。
      丹青勉强笑一笑,不再解释,她想起梦中的自己,站在两截楼梯的中央,左右为难,进退吁衡,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情教人心悸。
      以往也做过千奇百怪的梦,一旦醒来就会全然忘记,可昨晚那个场景却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太逼真吧。
      真奇怪。丹青想,为甚么只有这个梦会记得这样真切?
      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甚至包括上下楼梯各有三十九级,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还有那两扇门。
      丹青记得周遭光线柔和,但又看不见光源在哪里。当她终于选择上楼,走到尽头推开那扇门,视野中立刻铺满刺目的白光,然后突然一片黑暗。她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爸爸,那真是种很坏的体验。好像顷刻间失去了一切,心头非常绝望。”
      丹青后来再没睡着,抱着全家福照片辗转到天亮。
      那个时候,颜丹青并不知道,同样的梦境会纠缠她整整五年。

      第二天直到上午考试结束,盘绕丹青心头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褪,反而愈来愈盛。
      下午答题还算顺利,丹青努力集中精神,渐渐忘记先前不愉,出考场的时候和田田互换了一个眼色。
      “怎么样?今年试题似乎出得不算太偏。”
      “田田,你成绩优异,自然觉得轻松。”
      “嘻嘻,有没有想过暑期怎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去浙西木筏漂流?或者走远点,最好老爸老妈能答应让我去一趟青藏高原,听说那边的天特别蓝,人人都是歌唱家……”
      丹青微笑,刚要说话,忽然看见班主任正急急向她们走来,边挥手致意要她们站住。
      “颜丹青,刚才接到你母亲同事的电话,说你母亲因车祸入院……”
      丹青的笑容凝固,推开田田的手,飞奔出去。
      隔着危重病房的玻璃,丹青没有认出那个裹在一片白色床单和纱布中的形体,只看见刺目白色中渗出的更刺目的红色,各种管子自边上的冰冷机器上延展接出,忙碌的医护人员走来走去,间或可以看见那个小小的心电监测屏幕上不规则跳动的曲线。
      “那是谁?”丹青白着脸问旁边自称母亲同事的男人,然而她只看见对方的口唇相碰,却听不见声音。
      丹青不欲多言,睁大眼睛再看,她看见那只伸在白色被单外面的手。
      右手手掌下方一公分处有一颗微微突起的暗红色痣。
      是母亲的手。
      丹青站在那里,只觉得周围一点一点暗下去,声息和空气正在涓滴消失。
      她用力握紧拳头,竭力冷静下来。

      稍后,丹青才弄明白事故原委。
      据母亲的同事说,这几日霍沉香精神颇为委靡,同事都劝她休假又不肯,今日下午外出办事,经过路口等绿灯时霍沉香似乎看到甚么人,急急追过去,同事不及阻拦,只见她与一辆打横转弯的搬家车堪堪撞上。
      “不是我的错,真的,真的,我不知道她为甚么突然跑过来……”肇事司机一脸惶恐。
      母亲的同事表情无奈,也不好多说,只是摊摊手掌。
      事已至此,丹青别无他法,只有排开旁骛,前后奔波料理纷至沓来的诸般事宜。
      接下来的考试,丹青勉强坚持到底,但分数如何,已是心中有数。她只求顺利毕业,其余已不作他想。
      然后就是医院家里两头跑,母亲伤势甚重,几次下达危重通知单要丹青签名,总算有惊无险捱过来了。同时还要应对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事项。尽管母亲工作的单位和同事都还算仁义,可于丹青而言也不过暂解燃眉之急,顶了一时,终究不可长久。
      田田考完试后经常来陪着丹青,帮忙跑个腿递个单子传个话,有时催促丹青去眠一眠,自己守在病房左近。
      丹青累得没有力气说客气话,也来不及伤心。
      然而,霍沉香一直没有醒来,直到医生宣布脱离了生命危险,也没有恢复意识。
      “植物人?”田田帮丹青问出这三个字。
      医生注视丹青秀丽憔悴的煞白脸孔,眼中满是同情。
      “不,妈妈一定会苏醒。”丹青固执,恳请医生继续努力。
      和蔼的中年男医生无法拒绝这样一双眼睛,沉吟着说,“好,我们不会放弃,你们家属也要配合,多和病人沟通,努力唤醒她的求生意志。只是医疗费用方面……”
      丹青咬紧牙关,“我会想办法。”

      其实丹青已经穷途末路。
      各种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高的惊人,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经几乎用光家中节蓄,幸亏有霍沉香公司抚恤捐助,另外有同事在医院里疏通关系允许一部分费用暂且拖欠。
      丹青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能维持多久。
      在家中收拾母亲替换衣物,丹青突然乏力,跌坐床前,落下泪来。
      “爸爸,你骗我!哪里有甚么幸运之窗?没有,根本就没有!”
      可是,哭归哭,哭完抹干眼泪,生活还得继续。
      丹青索性打起精神,把家里大扫除一番,扔掉乱七八糟没用的杂物,除下所有窗纱窗帘塞进洗衣机,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她伏在窗前,被外面的热气蒸得头昏脑胀,抬眼间,忽然看见书桌笔筒中露出的一角纸片。
      董元莛的名片。当日她顺手卷起塞入笔筒。
      “若有需要,可以拨这个电话。”董某人曾经这样说过。
      丹青只片刻犹豫,就取过话筒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就算母亲不高兴,也不是这个时候逞强。
      董元莛亲自接的电话,丹青只说了个大概,董某即说马上过来,要她在家等候。
      半个小时以后,董某出现在门口,身边只带了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
      丹青坐董某的车去医院,路上大家都保持沉默,车子拐进医院停车场时,董某才开口,也只说了一句话,神情郑重,仿佛许下甚么誓言。
      “丹青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丹青虽然并不喜欢董某,可在该一刹那,她选择相信他。

      毕竟是成年人,董某处理事情态度沉着从容,小声嘱咐了助手几句,自己上前和医生了解情况,很快作出安排,霍沉香住进特护病房,安排特别看护轮番照顾。
      钱?似乎已经不是问题。
      董某送丹青回家,“别担心,我很快着人打点一切,过些日子就帮你们换个住处,这里去医院太远,实在不方便。”
      丹青扬起一条眉毛,她可没想过要搬家。
      董某似乎洞悉一切,言辞诚恳,“丹青,我亏欠你母亲甚多,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眼眶中似有泪光隐隐。
      丹青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

      因为连日疲倦,丹青几乎沾枕即着,但睡得并不安稳,月前那个奇怪的梦境复又出现。
      同样的两截楼梯,上下各三十九级台阶,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楼梯的尽头是一式一样紧闭的大门,暗色刻花门楣的缝隙中透出白光。
      这一次,丹青选择了下楼,她推开门,视野中立刻充斥刺目的白色光线,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为甚么?为甚么!
      丹青喘息着醒来,一摸,满额的汗。
      为甚么不管她选择上楼还是下楼,结局却都一样?
      这个梦究竟暗示甚么?
      恍惚中,丹青觉得眼前明亮,窗前书桌的桌面白晃晃的铺满光线,窗棂的影子斜斜打下来。
      天亮了么?出太阳了么?
      她摇摇晃晃起身过去,一抬头,却看见窗外高高悬挂一枚满月。月光亮的眩目。
      呵,原来,只是月亮太亮。
      丹青苦笑,伏倒桌面,许久才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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