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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八 ...

  •   我躺在一根粗大的横枝上,静静的仰望着枝叶缝隙间露出的深蓝色夜空。晴朗的夜空宛如最深邃迷人的蓝宝石,闪闪烁烁的星星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触碰得到。
      自从离开中京,我就开始害怕过夜晚。因为到了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眠。不知道是不是在出逃的最初几天神经过于紧张,留下了后遗症。总之,白天还好,一到了夜晚,我的脑子里就乱纷纷的,什么都想,就是睡不着。
      我小心翼翼的在树枝上转了一下身。
      这么多天过去了,老爹和小娘亲一定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还有敏之,他也许会怪罪到明韶头上去吧?
      我摇摇头,眼前又闪现出舞秀出嫁时的情景,她穿着宫里送来的大红色喜服,喜服上绣着七彩祥云和花好月圆的图案。她的头冠上缀着一串串的珍珠,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的抱怨:“我怕是等不到进宫,脖子就要被压断了。”可是那抱怨里分明流露着抑制不住的幸福。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所要追求的幸福,但是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我的心已经被惆怅填满了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曾经出现在舞秀脸上的那种充满了憧憬的笑容,才是每一个女人心底里最期待的幸福。
      他……会渐渐的忘了我吗?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从来也不够温柔的女人,终究会在他平静的生活里,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模糊吧?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深深的叹气。
      原以为远远的逃开会让我心重新变得平静,可是这逃无可逃的痛楚竟然已经在心底里结成了一个难以忽视的伤疤。
      微一触碰,就痛彻心肺。

      水很清,也很凉。喝到嘴里,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洗过脸,我在湖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头发。
      清晨的山谷里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树木清新的香味。林子里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远处,一道飞瀑顺着山坡飞流而下,在岩石上溅起了一片迷离的水雾,映着初升的太阳,幻化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
      爱你一万年在悠然自得的在湖边散步,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它矫健的身影,它不时的东张西望,似乎也和我一样对这个优美如伊甸园般的神秘山谷充满了赞美。
      我脱掉了鞋袜,把双脚伸进了湖水里。沁凉舒服的感觉顿时漫到了全身,这个山谷没有人,我是不是可以……
      我飞快的扫视四周,除了眼前的瀑布湖水,就只有郁郁葱葱的密林和头顶蓝得发亮的天空。我伸手解开了领口,忽然间又有些犹豫。水会不会太凉?这样凉的水也许会让宝宝不舒服吧?可是自从离开中京,我们一直捡人烟稀少的路,甚至没有舒服的洗过澡……
      正在心里斗争,爱你一万年突然警觉的抬起了头,不安的打了个响鼻,然后飞快的朝我跑了过来。
      鸟儿们停止了鸣叫,山谷的空气里掠过了一丝轻微的战栗。
      我抓住了长刀,来回扫视着安静得近乎诡异的山谷。
      一声凄厉的长叫猝然响起。
      我跃上了大黑马,朝着发出声音的地点飞奔过去。这时,凄厉的喊叫已经变得断断续续的,同时这喊叫里又混杂了野兽低低的吼声。
      知道不是追兵,我反而舒了一口气。
      这个季节,游荡在铁龙族大沙漠上的仓猫都陆续的越过了边界,穿过了戈壁荒原来到了食物丰富的林地觅食。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两只仓猫,体型都超过了成年的豹子,棕黄色的毛皮上金黄色的斑点闪闪发亮。看到它们的毛色就知道它们并不缺少食物,怎会会攻击人呢?
      那个被围困在树下的老人,一条手臂已经受伤。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满头满脸都是汗。脚边一只药篓打翻在地,各种各样的草药洒了一地。看见我,那老人充满了绝望的双眼中顿时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两只大仓猫懒洋洋的回头朝我张望,其中一只慢慢的朝我们踱了过来。
      爱你一万年跺了跺脚,发出一声警告性的长嘶。这两只野兽倒是不难对付,就是怕血腥味引来更多的仓猫,这种野兽对血腥味十分的敏感……
      仓猫谨慎的靠近了两步,看到我们没有躲避的意思,碧油油的眼睛里微微起了一点疑惑。我从怀里摸出了一粒药丸,瞄准了仓猫身边的大树弹了出去。棕色的药丸弹在树干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两只仓猫不安的耸了耸鼻子,一前一后跑进了密林里。
      老人家甩掉了手里的木棍,虚脱了似的一跤跌倒在地。
      我跳下马背,将他扶了起来。这老人靠在树上不住的喘气,看他的年龄应该是在五十到六十之间,相貌清瘦,鬓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刮伤。身材瘦瘦高高的,一双小眼睛顾盼之间精光闪动。
      看他胳膊上的伤,倒不象是被野兽嘶咬,倒象是……
      “老夫自己不小心,为了采一株白玉菌,从树上摔了下来,”老人家睁开眼,虚弱的笑了笑:“胳膊受伤,血腥味引来了仓猫……”说着咳嗽了两声,哆哆嗦嗦的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那里有几味药可以治伤。”
      我没有理会他,取出了自己的伤药给他敷上。
      老人家“咦”了一声,一把抢过了药盒左看右看,又凑到自己鼻子下面嗅了两嗅,十分惊讶的抬头看着我:“毒仙子的伤药,你怎么会有?”
      我微微一怔,“她是我师傅,我有她的伤药有什么奇怪?”
      老人家一愣,上下打量我。
      我把他扶上马背,淡淡的说:“我迷路了。你来引路。”
      “翻过前面这座山,向前四十里地就是棋盘镇了。”老人家说。

      我拉着缰绳,按照他指点的方向缓缓前进。
      杳无人烟的山谷里出现这么一位老人家,让我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怀疑。因为我们在山谷里已经转悠了整整三天,并没有看到山里有居民。他一个老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采药?
      不过,怀疑也只是怀疑,毕竟我现在不是官身,没有权利去怀疑别人的身份。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天空中布满了红灿灿的晚霞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这一片山谷。
      我冲他拱了拱手,淡淡的说:“有劳老人家了。”
      老人家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笑眯眯的说:“姑娘救了老夫一条命。不如这样,我送姑娘一卦,算做道谢,如何?”
      我诧异的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稀奇古怪的铜板,说:“来,掷一卦。”
      我摇摇头:“我从来不信这些。”
      老人家固执地举着铜板递到了我的面前:“既然不信,一掷何妨?”
      我暗自揣测他也许是一个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谢我的救命之恩。想到这里,我伸手接过了铜板,漫不经心的向空中掷去。
      铜板淅沥哗啦的掉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图案。
      老人家弯着腰,煞有介事的俯视着一堆凌乱的铜板,嘴里嘀嘀咕咕的,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惊异。
      我抬头看了看西天的天空,夕阳正沉甸甸的向着山峰背后一点点坠落,红彤彤的天幕上,划过了几只归巢的倦鸟剪影般的黑色身影。
      “谢谢老人家带路,”我伸手拉住了大黑马的缰绳:“我们就此……”
      “慢着!”他头也不抬的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话。
      他制止我离开,却又不说什么,仍旧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看地上的那几块铜板。眼看天色已晚,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禁不住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正在寻思要不要丢下这个古怪的老人家自己先走,就听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想不到姑娘的命运竟然如此……”
      如此什么,他却又不说了。接下来又是一番摇头叹息。
      这样的举动让人看了真是有些又好气又好笑。我摇了摇头,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致了:“天色已晚,山中恐怕会有野兽出没,老人家要不要与我同行?”
      他摆了摆手,自顾自的说:“命该绝而未绝……”
      我心里微微一动。
      “姑娘的一生可谓奇妙,每到绝境之中,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老人家抚着短须,字斟句酌的说:“从卦上看,姑娘命运的转机当在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我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老人家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姑娘心中当真没有要去的地方吗?”
      我猛然抬头,老人家却笑微微的移开了目光,微眯起双眼眺望着我们身后渐渐沉入了暮色的重重山谷,若有所思的说:“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想去的地方,又何必再犹豫呢?”
      他转头望着我:“姑娘贵姓?”
      “我……”我迟疑了一下:“我姓夏。”
      老人家又问:“姑娘的名字可否见告?”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我心头掠过了一丝茫然。十六年前,西夏落崖而死,记舞潮也饿死在了丛林里。
      我到底是谁?
      我应该是谁?
      我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老人家对我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伸手翻动了几个铜板,微一沉思,抬头看着我说:“既然如此,我送姑娘两个字:无心。如何?”
      无心?夏无心?这叫什么名字?听起来象是个出家人的法号。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我,语气轻浅的说:“人一生的种种际遇,大多都是无心为之的吧?”
      我心里微微一震,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舞秀说过的一句:“你无心又如何?”
      老人家将手拱了两下,懒散的一笑:“夏姑娘与介子迁之间宿缘非浅,想必还有再见之日。就此别过,夏姑娘多保重。”
      介子迁?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竟然是介子迁?不会这么巧吧?介子迁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据说是太傅许流风的同门师兄,韬略文才都在许流风之上。
      “介子迁?介老先生?”我怔怔的反问他:“许太傅……”
      介子迁微微一笑:“他是我的师弟。”
      竟然真的是介子迁?
      抬头看时,他的身影已经走开了。
      “哪里能找到你?”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介子迁转过身,浓浓的暮色中我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了。但是远远传来的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棋盘镇,六福酒馆。”
      棋盘镇?那不是和我同路吗?为什么又不肯和我一起走呢?
      真是个奇怪的人。

      滚热的鸡汤端上桌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用晚膳时间。六福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大堂里除了我,就只有另外两桌客人。一桌是一对年过四十的中年夫妇,另一桌是六七个青壮男子,听他们言谈,好象是从蒙城来的镖师。整间大堂,也就只有他们一桌唧唧喳喳说得格外热闹。
      酒馆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自称“刘寡妇”。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泼辣的女人,店里除了她,就只有两个年轻伙计和一个身高体胖的大厨。并没有看到介子迁的踪影。
      我之所以会住进六福客栈,也许潜意识里还想再见见那个奇怪的老人家介子迁吧。
      才一想到刘寡妇,店门口就闪进来她高佻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绣花长裙,一只手来回摇着一把绘有牡丹图案的宫扇,另一只手提着一只花布包袱袅袅婷婷的走到了我的面前,也不等我开口就大大咧咧的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袱沿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
      “内衣、外袍、鞋、袜、汗巾……,一应俱全!”刘寡妇微带一点自得的神色,笑眯眯的说:“等用过了晚膳,热水也就准备好了。夏夫人对我这客栈可还满意?”
      “满意,”我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刘寡妇伸手帮我又盛了一碗鸡汤,压低了声音说:“夫人的脸色不好,定是没有调养好身体的缘故。有了身孕的人,不但要调理饮食,更加不能受累,不可劳心……”
      我嘴里的鸡汤险些喷到她的脸上,勉强咽下去反而呛得自己直咳嗽。刘寡妇凑过来替我拍了拍后背,满不在意的说:“你看你,这话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倒不妨在我这里多住两天,我最会调养人了……”
      “你……你是怎么看出……”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又咳了起来。
      刘寡妇笑眯眯的上下打量我两眼:“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我在山里奔波了好几天,身上的黑袍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块抹布。头发虽然挽了起来,但是也已被汗水浸透了。这么一副邋遢的模样被她这样打量,实在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时有几个客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去招呼,我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刚进来的这几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一样的服色打扮,身上都佩着兵器。看上去,象大户人家的家丁或是镖师一类的人。他们点了酒菜,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对旁人的事虽然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是禁不住提高了警惕。悄悄的一抬头,正巧看到其中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喊伙计。这人皮肤黝黑,眉目端正,相貌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无端的让我有些心惊。
      这个人,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连忙低下头佯装喝汤,同时在脑海里快速搜索: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想来想去却也不得要领,忍不住坐过去一点凝神偷听他们的谈话。
      “咱们的马脚程算是很快了,真要到了歧州都还没有追上……”这是那个点菜人的声音。
      “还有另外的兄弟呢。她不一定就是走这条路啊。”
      “听说她那匹马很厉害,千军万马,这么‘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了……”
      这话听得我心里一动。他们议论的会不会是我的大黑马?可是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又不太象是官兵……
      “能跑到哪里去呢?听说已经下了海捕文书。罪名就是错手伤人,畏罪潜逃……”
      “海捕文书?那她走歧州也不安全……”
      “对啊,所以说,她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难怪堡主那么着急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她……”
      “听说她和堡主交过手……”
      “咱们堡主一直没有娶亲,莫不是对这个女人……”
      “别瞎说,不要命了?!”
      “……”
      “……”
      我的脑海里豁然一亮,原来是他!难怪这人我会看着眼熟了。开启风敬坟墓的那一夜,一直守在风瞳身边的,就有他。
      风瞳,逃出城的时候帮我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我放下汤碗,拿起包袱快步往楼上走。只要知道他们不是官府的人,对于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风瞳,在我眼里,他注定是另外一条轨道上转动的星球。我一个落魄之人,连累他做什么?

      我在六福客栈停留了整整五天,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住下去。
      刘寡妇的确很会调养人,她知道我该吃什么,什么东西我不能碰。她还知道有关孩子的一切事情。每当她拉着我絮絮叨叨的时候,都会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小娘亲。如果我象别的女人一样顺利的出嫁,那么这个在我面前絮叨的女人应该就是小娘亲吧?
      我突兀的说:“我要走了。”
      刘寡妇一愣,正在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真的要走了?”
      我点了点头。刘寡妇的眼里微微有些黯然,随即又打起了精神,笑了笑说:“我再去给你炖点补汤。”
      她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我:“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我摇摇头:“不远,有时间我再回来喝你炖的汤。”
      刘寡妇笑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一点怜悯的神色。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以爱你一万年的脚程,从这里到歧州大概十天就到了。但是歧州并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里留下了太多我不想再去面对的东西。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的心里涌起了丝丝茫然,我好象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跋涉在路上。究竟是什么?一样东西?一个人?还是……
      究竟是什么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两天抽得厉害。发了好几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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