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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丙子顺天乡试 ...

  •   如澐掷册哭泣的这日,正是丙子年顺天乡试拉开帷幕之际。自清晨起,顺天贡院就已开门迎考官先期入帘。迎考官乃是吉礼,都要沿路放鞭炮,大吹大擂抬官进门去,主考二人四抬官轿,同考官均二抬小轿,红黑官牌前引,诸轿鱼贯入门。这一进去,由两个监门官,分别是金吾左卫、神武左卫的指挥佥事,率领京卫武弁,将贡院内堂中门一闭,贴上封条,从今日一直到月末发榜之日,诸考官在内食宿、阅卷,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门外交谈一句,试卷只能从门侧转筒传递。此即谓之“入帘”。

      考官入帘,其他服务官吏各就各位,考生也跟着要忙入场。乡试第一场的正日是八月初九,子时即要开场,因此考生在初八日就齐集贡院外甎门外,各执印好的试卷,由堂上监试官一一点名、核对,再将所携笔墨砚台、食水衣褥等物交巡绰官查验并无夹带,才许放入甎门,等候考棚开门。一场乡试足有三四千名生员应举,验核都要大半日工夫,从正午点起,直到傍晚,院门前没点到名的考生兀自排成长龙,将贡院街挤得水泄不通。

      孙如法、吕玉绳昨日拜过家祠,晚间孙宅摆了一桌小酌,孙鑨亲自把盏,向儿子、外甥温言说了一番“功名在天,各尽人事”的大道理,孙鑛则絮絮将早就说了无数遍的考场事宜又讲了一通。兄弟俩极力装出沉着气度,悉心听了庭训,夜里睡觉,却难免翻来覆去合不了眼,第二天一早起来,赶紧拿井水拍了眼窝,到内寝去拜见太夫人。太夫人也知道孙子、外孙肯定没睡好,心疼却不肯露出来,只淡淡慰勉了几句,怕他们心乱,就撵去了书房静心。约莫辰时,由谙熟科场的长班陪着去贡院门口排队,等候点名入场。

      吕玉绳从家中出来,就一直怔忡不定。孙如法比他大一岁,这时候虽然紧张,却要做出兄长的样子来安慰:“不要慌,第一次考是观场,便当作平日练习,拿到题目认认真真做七篇文字便得。这一刻担心都是枉然,不如想点闲事散散心思,定定心神。”吕玉绳满脸都是恍惚神色,口中喏喏,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排了一晌队,忽然问道:“表哥,确实有件闲事——你们大家,记得我聘过哪家亲事不曾?”

      孙如法奇道:“这关头怎么问起这个?吕阁老不是早就给你聘下了上虞潘少参的女儿?姑父姑母同我们都说过的。”吕玉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要说我日常不记得,你们信么?我从来没去拜过这家的门、踏过这家的户……”孙如法不以为然,说道:“你才落地就聘了婚,要拜岳家也是襁褓里拜的,不记得是常情。我听姑父说过,你四五岁的时候令岳就已过世,上虞潘氏如今也无人入仕,必定不会有科场回避不及的挂误,你好端端担心这个做什么?”

      吕玉绳一时语塞,满肚皮苦水没处可倒,咽下去又翻上来,好半晌才说道:“是了,听说史翰林今年险些点了同考官,倘若他真在里头,你也就只好回避了。表哥真乃推己及人,心里只有科场。”孙如法觉得他这是废话,想要呵斥,又体谅表弟初临考场,情绪紧张思绪混乱也是正常的,便忍了下来。

      不料吕玉绳非但思路天马行空,口中也要胡言乱语,默默又排一阵队,遽然说道:“表哥,我在想……比方说你,不乐意史家那头亲事,你想不想悔婚?”孙如法猛吃一惊,瞪他一眼。吕玉绳恳切道:“你若想悔婚,也不要紧的,不必顾忌牵缠,大不了我家阿骞也另外许人,不嫁史纯夫就是了,史家姐弟还怕寻不着好人家,非得我们两家?这般葛藤都可以解得开……”

      孙如法实在听不下去,怒喝:“胡说!”他见表弟一脸神不守舍,强自按捺怒气,教训道:“你莫不是怕考怕到昏头了,叫你想点闲事散心,不是教你胡思乱想!这等话也能说出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有吃两家茶的女儿?”吕玉绳张了张口,一句话吞吞吐吐:“……又没过门成礼。”孙如法斩钉截铁:“一聘一许,就是成礼。女要守贞,男要守义。你不要满嘴里胡嚼,撺掇我做这不义的勾当!”

      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略高,身边排队的考生都不由得看了过来。长班见不成话,横身过来低声劝阻:“二位相公噤声,莫误了堂上点名。”孙如法兀自愤怒,还想训斥几句,却听前头众人喧哗,传了过来:“南北监《易经》点过了,顺天府学《易经》的快上前去,宛、大县学的紧跟着!”长班急扯孙如法:“大相公到了,快上去。”

      乡场点名以考生所修经书为次序,五经排序乃是《易》、《书》、《诗》、《春秋》、《礼记》,孙吕二人所修不同,恰好排序上是一头一尾,孙如法入场在先,轮到吕玉绳只怕要排队到深夜。孙如法被长班推着,跟随来带领的贡院衙役而走,回头几次,兄弟俩就已被人群隔阻不相望,心底虽是愤愤然,到底却也担心,对长班道:“我自去点名,你去服侍吕相公。表弟怕是吓到了,有些方寸大乱的样子,须要仔细照顾着。”书童一直替他提着考篮送到贡院大门口,不能再进,看着他胸前悬着考卷袋、手里挽着考篮,和一群同学入去验核了。

      他领了考棚号牌进甎门时天色尚且未暗,等到北直隶各府县学的《易经》考生统统点完,后面的《尚书》考生陆续进来的时候,门内守兵都已经点上了火把。到《诗经》考生也点毕,时已二更漏下。五经考生人数多寡不齐,前三经占绝大比例,剩下两经《春秋》、《礼记》则相对人数寥寥,加起来不过几百号,遂并在一处点名查对入场。孙如法耳听得《礼记》顺天府学生报毕,心中稍松,然而望出去人山人海,哪里还能找到吕玉绳所在?

      京城八月已是仲秋,夜分颇有凉意,考生排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队,都是饥寒交迫。考试在即,忧心忡忡,尽管每个人考篮里都自备了饮食,此刻却哪有胃口去吃?虽然进到甎门之内,不敢喧哗,但是毕竟人多,嗡嗡之声仍是此起彼伏,打更的梆子声都不足以传遍全场,贡院用的是铜锣报时:“子时到,开龙门——”

      龙门指的是贡院的二门,数名士卒左右分推,密密的木栅门缓缓向后开启,门内就是考场,所谓龙门,讨的是“跃鲤化龙”的口彩。这道门一开,头一个放行的却不是人,但见衙役捧着一个化纸盆放在门道中央,火里纸钱轰轰烧着,监门官走上来举香为礼,士卒们高呼一声:“有恩的报恩,有冤的报冤。科场功名,但凭阴骘——请行哪!”纸钱瞬息烧尽,顺风扬起,直入场内,这一道程序,乃是科场的常规,先请鬼神入,来降福祸行。

      孙如法是儒门弟子,素来不甚迷信鬼神,当此时也禁不住心底凛凛,不免又想找一下吕玉绳,回头还是望不到,却仿佛掠过一张熟人面孔,一时还没想起是谁,下意识点头为礼。那人蓦然一惊,倒退了几步,踩到了后面的考生,人群中一下骚动,立即又被身侧衙役压制下去。孙如法倒是一愣,这才想起:“哦,这人是王贡生。”

      这时刻没有工夫招呼,二门已经开始放人。考生按照核验时所领号牌的次序,听唱号依次而入。每十名由一衙役手持火把,领入号棚。待得所有考生尽皆入了场,二门重新关闭,铁锁一横,加兵看守。考场四周围墙都堆以高高的荆棘圈,栅栏门再一合围,端的是关节不入,插翅难飞,此之谓“锁院试贡”。

      贡院的考棚乃是一间间紧挨的号房,名为房,实则极窄极陋,三面墙撑着一个青瓦顶,内里只有两块木板,一块横在门口当书案作文,一块架在屋内供考生坐卧。棚内无灯,除了过路的衙役火把,就只有脚下炭盆火光微弱。考场的规矩,考生要从明晨答题到晚,天黑后不能交卷者,可以燃烛书写,以三支烛尽为限,烛灭就要强行收卷,因此每人只允许携带三支蜡烛入场。此时试卷未发,谁也舍不得燃烛,只能各自在半明半暗中摸索安置。

      孙如法是头一遭考试,安置得不甚熟练,好半晌将文具、试卷都放停当了,才拿出带来的干粮欲待充饥。科场为防夹带舞弊,馒头、烧饼之类的食品都要求掰开查验,隔了这么久,早就干得生硬,咬两口噎住了,忍不住拿过水瓯饮水,茶水也已经冰凉,呛得直咳。路过的衙役看得好笑,说道:“小相公,忒不在行!学你隔壁那生,在炭盆上热一热再吃喝不好?”

      孙如法哪里做过动手热东西的事,不免走出来看隔壁到底是怎生举措,这一看仍然是熟人,终于招呼了出来:“王朋友,真是恰巧!原来足下也是《易经》?”

      王贡生见了他一直有些畏缩不安,然而偏巧就在隔壁,躲不开去,只好唯唯而应。科场不禁止考生交谈,此时离发卷还早,孙如法道:“夜里冷,炭火也不足,索性我们并一处向火?”王贡生吓得只是摆手,连声咳嗽:“不可,不可,晚生病肺,过了病气给相公就不好了。”孙如法也不好勉强,只得自己热了热水,又将馒头片在火上烤了烤,塞了几片下肚搪饿。

      但听前后左右考棚都有人声,有邻号串门聊天的,有独踞书案大声诵书的,也有久惯考场,业已心无挂碍,早就摊开褥子挺到床板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地的。孙如法也收拾了床铺,考试只允许携带一部《洪武正韵》入场,便拿来做了枕头,和衣躺下,只是睡不着,又惦记起亲人:“表弟这当儿也不知道在哪一处?他在外面已经心神不安,胡言乱语,到了场内,还不晓得要怎生心乱?只盼他不要妨碍了明日考试就好!唉,他怎地莫名其妙撺掇起我悔婚来,这般话第一不该说,第二更不该在贡院门口说……入科场要紧的就是阴骘……”

      一时间百忧齐集,各种愁烦都堵在心口。忽然间极想揽衣而起,放声高歌一曲,以破积思、以驱惊惶。然而起身到一半,想到身在何处,又硬生生忍耐下来。重新倒下来枕着韵书,听四面八方人声浪潮般涌,凭千思万虑流水般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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