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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绳愆厅 ...


  •   国子监公署里诸生谈之色变的一处所在,无疑是绳愆厅。此厅坐落东廊最北的一间房,名为“厅”,实则是讲堂的序间,乃是监丞办公之地,专管惩处监生的过失。本朝优待生员,诸生不受官刑,唯有学官可以责打,用的是木制小板,唤作“戒饬”,勒令受罚生员趴在木凳上结结实实挨一顿屁股板子。虽不致命,却也吃痛丢人,何况扑责之后,学内的排序科等都要降级,实在是大为吃亏之事。因此国子生们听见“绳愆厅”三个字,就觉大难临头,脊背上先流了数道冷汗。

      惩处学生过犯通常是监丞负责,其他学官要打人,一般也是吩咐一句“发去绳愆厅处分”,不会亲身莅临厅中行刑之地。如今的监丞姓钱,乃是宁波鄞县人,说起来同绍兴是邻郡,多少会顾点同乡情面。今日却显然是司业大人一心要严厉执法,贵脚踏贱地,亲自坐到绳愆厅来传唤学生,王贡生情知不妙,吓得脸色灰白,抖抖瑟瑟随着来唤自己的一名学正过来,到门口却被门上拦了一拦:“大人说道,先处王承恩,再处王鎜,一个一个的发落,都不要急。”

      王承恩不住太学号舍,人在自家府邸,没这么快传到,王贡生只好同助教在廊下立等。厅内这一刻正在发落别的学生,却没闻得动板子之声。过一阵开了门,一名监生双腿打颤走了出来。王贡生一见,无比诧异,失口低呼:“士抑兄,怎地也犯过失了?”原来却是他在号舍的邻居,前日王承恩来访时坐在门口洗脚的那人。

      这监生名叫何三畏,士抑是字。他擦着额头冷汗,说道:“老王,还不是因你!”王贡生越发打颤:“为……为的是甚?”何三畏没好气道:“你那日彻夜不归,怪我不去禀告斋长,因此要连坐。这不是晦气么?你出门几曾知会我来着!”

      王贡生好生愧疚,低声致歉。带他过来听审的学正说道:“罢咧,何士抑你都侥幸了,还埋怨老王作甚,他的难关还未过哩。”何三畏道:“放心,放心!我能过,他也能过。我教你……”说着压低声音:“沈大人有个脾性,憎富贵、怜贫贱。我是个贫士,大人问了几句就松放了出来,老王你更穷,又是老儒生,不见得会打。”

      廊下一名助教走过来,笑道:“何士抑,你是哪门的贫士?往日里不是自吹外家叔祖乃是华亭徐相国?”何三畏急道:“胡说,全是大家胡说,拙荆家里同徐相国是隔了几代的族孙,哪里算得数?”那助教道:“喔唷!‘侬家堂客来头弗小格,响响当当华亭徐氏,徐存斋大人老先生睇见侬,也喊一声嫡嫡亲侄孙女婿嗳!’啧啧,点解?”他学何三畏的松江口音,发音不甚纯正,惹得廊下众人都笑了出来,何三畏也忍不住笑骂:“欧先生,休要为老不尊!你一个广东蛮子学什么吴侬话?”那助教欧大任年近六十,性格却是诙谐,换过官话道:“许你说,不许我学?”何三畏道:“那也不带学出这不伦不类的。再说……”

      正说着话,忽然绳愆厅门帘一掀,钱监丞露出半身来,板着脸道:“何三畏,大人问你,可要进厅再说一遭?”何三畏吓得立即噤声,连连摆手。钱监丞道:“没你的事了,还不快走!这是逗留说笑的所在?”何三畏如蒙大赦,立即告退便走,跑了几步,回头向王贡生招招手:“老王,你挨打了,我买好棒疮膏药候你。”王贡生还没道谢,他已经一溜烟没入走廊远处,和廊间一群人擦身而过。欧大任说:“诶,王承恩到了!”

      王承恩也是由一名学正领着过来,背后还跟随着两个家仆,想是来得匆忙,没穿生员服色,锦半臂斜披在薄棉袄外,手里拿着老大一块帕子,一路走一路擤鼻涕,想是那日迎驾淋了雨,过后就感冒风寒。国子监师生多多少少在那个雨天都有点受凉,见了他一副风寒重症的样子,顿时每个人喉咙鼻子都痒了起来。

      王贡生见他过来,想要说话,先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王承恩也要停步,无奈学正催促得紧:“快进去,大人等得久了。”王承恩鼻子擦得通红,眼里也都是红丝,泪汪汪瞅了众人一眼,也不知道自己伸手掀帘子,楞头楞脑往厅门里便撞。家仆赶紧一个给他跑过去打帘推门,一个接过他手里帕子,便要陪同进去,被门子一声断喝拦住:“呔!无关人等,不得擅入。王承恩传到!”后一句却是向内传报的。

      两个仆人只得留在门外,急得各自抓耳搔腮。绳愆厅并不大,但是隔着门屏,说话声略轻就传不出来,众人也不敢扒窗户窃听,只好各怀心思,立在东廊之侧等候里面发落。一时肃静,只听见院中元代古槐哗哗作响,秋风起处,黄叶飘落满地都是。王贡生忧心忡忡:“离乡试开科,只有四日了。”

      猛听厅内厉声断喝:“取戒饬!”外面诸人都吓得一激灵,跟着就听见王承恩杀猪也似大叫起来:“大人饶打,先生饶打!”两个仆人急得乱嚷:“各位老爷相公,快救我家三爷一救。”诸人面面相觑,哪有胆量和能耐进厅去?王得禄给学正打躬下跪:“求师父老爷说个情分,我家爷正病着,禁不得打!”学正就推助教,欧大任没奈何,跟门子做个手势,悄悄提步,溜入厅去寻监丞。

      厅内司业沈渊坐在正座,监丞在旁座相陪,王承恩已被仆役扯到长凳上按倒,兀自挣扎求饶:“大老爷,瞧在学生的爷爷份上,饶了这打罢!”沈司业按着一本册子,微微冷笑,问道:“令祖却是何人?”欧大任心内诧异:“沈大人不知这生是新建伯的兄弟?他祖父是新建侯王阳明,谁人不知。”假装过去到监丞案上取东西,斜目瞟了一眼,却见沈司业手下按着的是国子监内生员的格册,乃记载监生出身、学籍、亲属、担保人的花名册,自曾祖以下都开列在案。欧大任在国子监已干了两年,书薄经手得多,一看就知道此刻摊在司业案上的,正是纳粟监生的分册,不消说翻开在手下的,必定是王承恩登名的一页了,怎可能不知晓王承恩祖父大名?

      王承恩一时却说不出来,满脸挣得通红。沈司业又冷笑问了一遍:“令祖何人?”欧大任听这声口摆着明知故问,暗道不妙,想说情的心思也收了回去。却见王承恩忽然一低头,将脸磕在凳面上,说道:“我……不给先祖丢人,打就打了,说却说不得。”

      他感冒带着鼻音,声音委屈得好似哭腔。沈司业朝下望了望,反而笑了出来:“尚有羞恶之心,还是好的。”

      仆役听上官略有松口之意,就放开了手。钱监丞不失时机劝道:“大人,这生能知过则改,不妨权且寄下这顿戒饬,以观后效。”欧大任帮腔道:“教他具结悔过,也就是了。”沈司业道:“我倒是待要教他具结,只怕他还写不囫囵。有这不肖子孙,也是乃祖乃父之羞——谁教你起来!”王承恩刚要从凳子上爬起来,一吓又趴倒在地。沈司业喝道:“令祖一世豪杰,我也不辱绝他的后人,臀责可饶,肤罚决不可免,过来,伸手!”两个仆役半拖半搀,将王承恩膝盖跪地拖到座前,扯出双手去。沈司业亲自取了戒饬,起身来向左右手心各重重一记,随即丢木尺给役夫:“照样打二十,但叫一声痛,再打二十。”

      沈司业这两记手心板子下来,王承恩吓得懵了,一时竟不知呼痛,役夫遵命接着一板子击下,他才如梦初醒,好一声大叫:“啊吓!痛!”沈司业道:“加倍!”欧大任侍立在后,拼命使眼色,怎奈王承恩全不解得这秋波暗送,再挨一板子还是叫嚷:“啊吓!饶命!”沈司业道:“再加倍!”钱监丞不由得又劝:“责罚为的是惩戒,不是施刑,但看在其祖是本朝大贤的份上,得饶且饶罢。”沈司业冷笑道:“论理就当在阳明先生神主之前扑责这厮,乃兄不教,乃师也不教,养出这不肖子弟,岂不辱没大贤!”

      欧大任先前并不在厅内,此刻听司业语气严厉,略有不解:“无非是迎驾迟到,罚固然该罚,怎说得这等重话?”只听王承恩终于学乖,不敢叫痛了,役夫知道他是侯伯家子弟,手下容情,打得肉声虽响,其实也不甚重。钱监丞又做好做歹,苦苦相劝,终究只打到四十板子为止。王承恩两手手心都红得发紫,料想过一阵定要肿得跟猪蹄也似,被挟持在两边的仆役放开了也撑不住地面,痛哭流涕向上顿首:“谢先生打……大人打也打了,适才学生说的那个画美人的簿子,万请帮学生寻回来。”

      欧大任心道:“原来这生不知死,还同大人讨价还价!”沈司业面如严霜:“什么伤风败俗的话头,还敢提起!”王承恩争辩:“并非伤风败俗,乃是学生的内人。”沈司业道:“咄!格册上分明注着你‘未聘’,何处来的内人?学堂内不是怀春的所在,我也听不得这等玷辱缙绅的说话,领罚已毕,还不快滚!”王承恩嘴里乌哩哇啦,还待要说,已经被仆役夹着拖出门去了。沈司业喝道:“带王鎜!”

      王贡生进来时抖得体如筛糠,想必是见了王承恩挨打,自忖不能幸免,一进来就在沈司业面前跪下:“学生知错,学生领罚。”

      沈司业一时倒不讯问,从案上取了贡生的格册,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摊开,慢慢看了一遍,才道:“你原是绍兴府学生,挨了多少年出贡的?”王贡生道:“生员二十岁食饩,今年五十三岁,整挨三十多个年头,方才蒙府学拔选,贡入国学。”沈司业道:“倒是真年资换来的,也不容易。”

      王贡生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敢接口。沈司业又看了看格册,说道:“你祖父以下,三代都是生员,不曾出仕,日常以何为业?”王贡生道:“生员家无负郭之田,世代舌耕为业。”沈司业道:“难怪王承恩说道聘你为他家西席。咄,做人西席,教人子弟,当端方谨慎,以身作则,庶几不负东家礼聘之谊,怎可带着学生胡行乱走,信笔涂鸦?”

      他声转严厉,开始问罪,王贡生一句也不敢辩,只道:“生员该死。”钱监丞忍不住道:“适才问过何三畏,王鎜并未正式受新建伯礼聘就馆,王承恩也招称前晚是他自行来请王鎜帮忙,强邀出门的。这生素来也是个老实本分的,罪不在此,只问他迟到之失罢。”

      沈司业冷笑一声:“老实本分,就会淫佚放诞,图形闺阁,绘画妇女?”王贡生吓呆了,急忙争道:“大人在上,生员老朽如此,并不曾犯过淫佚。”沈司业道:“还要抵赖!王承恩冒认谁家缙绅之女为妻,你就代他丹青绘图?”王贡生颤声道:“生员并不知晓……不知晓是谁家。生员自幼学画人物,胡乱白描了几笔仕女供人一笑,委实不是真人真容,断无败坏缙绅之意。”沈司业道:“王承恩说那册中夹有名氏,你看了不曾?”王贡生其实看得清楚,此刻却绝不敢认,只道:“生员不曾见。”

      沈司业皱着眉头,脸上神情却有点放松下来,说道:“尔等江浙士人素来无行,一时口笔轻薄,便是世家终身之玷,凭这不端,就该先打后革,不复列尔衣冠之列!”王贡生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钱监丞打圆场道:“罪不至此,惩戒一番也就是了。况且江浙轻薄士子固然有之,本分儒生却也不少,大人可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他是浙江宁波人,和王贡生同省邻郡,这话不免有自辩的味道,说了又怕语气太冲,削了上司面子,又笑道:“王鎜的人物画,我是晓得的,传自家学,可惜火候不到。他父亲王炉峰山人,倒是能书会画,兼工诗文词曲,生前与吴中文待诏、唐解元,都是有交游的。”沈司业道:“倒是风流前辈,家传方技?”钱监丞笑道:“王炉峰昔年与王真翁、王方湖两位前辈号称‘于越三王’,虽然乡鄙薄名不足重,却也是儒林子弟,地道青衿,哪里就入了方技之流呢。”

      他们说话,王贡生只是俯首跪着,一句不敢插嘴。沈司业看他一眼,忽道:“过几日乡闱将开,你领了卷子不曾?”王贡生面如死灰:“尚未领卷……生员自知罪重,不敢……不敢再冀乡闱……”

      欧大任听得心内发急:“好愚蠢!大人肯听钱监丞那么多闲话,就是欲待饶过了你,况且乡闱的名册早就报上去了,哪有此时勒止不许参试的道理!”偏生王贡生低着头,自己打眼色他也看不见,只好压着嗓子一声声短促咳嗽。钱监丞被他带得喉咙也痒了起来,转头道:“欧桢伯,你风寒?”欧大任道:“咳咳,大约……适才王承恩来了,被过了病气。”

      那厢沈司业禁不住也咳嗽起来,声重而嘶,仆役赶忙奉茶上来,他润了润嗓子又漱了漱口,才道:“真个不希冀?你来太学为的是甚?”王贡生全身发抖,答不出话。沈司业缓声道:“姑念你老迈贫弱,寄下责罚。三十年廪生,一场北闱也不容易,去罢!此后好自为之。”

      一场雷霆震怒的责问,不料最后和风细雨散了局,王贡生只觉宛如醉梦,浑浑噩噩走回号舍去,又恍恍惚惚呆坐到晚。掌灯时分,何三畏拉着欧大任跑来,七嘴八舌来掏他话:“我们才打听过了,原来王承恩和你犯的事,不是迟到,是画了某位千金小姐的真容图册,偏生那天失落到内官手里去了。你快说是哪家,还能重新画一遍出来不?来来来,私下里大家闹个明白也好!”

      王贡生抵死不认,咬定一句话:“委实未见名氏,涂抹的只是寻常仕女图,并非真容。”欧大任道:“嗨,你还替王承恩保密?我同你讲,你才是好险,前日大典才散,新建伯就同孙祭酒说你老帮衬,勾引他兄弟不学好,要国子监开革了你!亏得沈司业怜惜你老贫无靠,硬帮你扛着不从。你不要看沈大人责问得凶,那只是作狠势吓唬人,实则他最护着本监师生的。”

      王贡生心神涣散,半晌才哦了一声。欧、何二人赶紧又来追问那小姐名氏和容貌。王贡生只是摇头:“委实不知,无可奉告。”

      二人大失所望,何三畏道:“算了,你是厚道人,要维护那家缙绅的名誉,却不晓得大家早就朦胧传说开去了。王承恩那记载名氏的字条,拾到册子的内官哪个不曾见?还当世上有不透风的墙?”欧大任道:“何止内官,视学当日我侍在彝伦堂侧,听得皇上垂询甲戌进士、余姚孙氏,颇是蹊跷……”他压低声音:“听说宫内后来探问了孙会元越峰的家眷,幸亏越峰二女均幼,断然不能是他家,否则的话,这流言蜚语,可要难为死他了。”何三畏道:“沈大人极怒,就为这桩?”欧大任道:“可不是么!无端糟蹋人家闺阁,连累得我们太学也不清白,是光彩的事?”他拍拍王贡生肩头,说道:“老王慎重,倒是守口如瓶!也罢,过几日就要入科场了,积个阴骘也是好的。”

      王贡生也知这形势,惟有乡试是头一件大事,沈司业虽然狠狠责问了一通,却是在抗着贵人压力保护自己入场考试。此时此刻,除了全力以赴应试,别的都是小节,完全都不该去想。可是经历了这一番风波,又哪里能不辗转思量?心内隐隐觉得,尽管丢失簿册和泄露名氏的事都要怪罪王承恩,可是这事最深的关节,却怕是要在自己一时技痒,随手涂抹的最后一页仕女图上。想道不但对不起王承恩,且对不起余姚孙氏,心底愧疚无处可说,几乎要将人都压垮了。

      人世间的事,总是越怀鬼胎越遇鬼,越怕见人越逢人,第二天八月初五,他就见到了余姚孙氏子弟孙如法,以及孙家外甥吕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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