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沙埋骨》炼之蜻蜓

1、全文

　　（一）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一年风沙四起的时候，师父在玉门关外送行，他白玉似纤长的手指捏着酒杯，在黑色衣袖的衬托下白净细致得耀眼。我缓缓斟满，看最后落下的一滴清酒在酒杯里漾开波纹，荡碎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我抬起头，看着师父将酒杯递到唇边，与他对面那人一饮而尽。

　　黑衣黑发的师父，红衣银甲的青年。
　　年幼的我只能仰望着，在大漠那明晃炫目的阳光中看到银甲青年嘴角溢出的清酒，顺着脖颈而下，一瞬间映出闪耀的光，随即没入领间。
　　他将酒杯放回我手中托盘，露出爽朗的笑，摸一下我的头，说声“谢谢”。

　　我不记得自己给他添了几杯酒，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杯。
　　我看着托盘里的两个空杯，知道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师父没有说话，没有道别，也没有让我去拿酒。他伸手拍了拍师父的肩，“待我大破金兵回来，我们再继续。”
　　翻身上马策马长鸣，他的身影耀眼得让人拔不开视线。
　　师父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自此，开始了一生的等待。

　　那一年，烽烟四起金兵进犯，天策府出兵迎战。
　　而我的师父留在了边关，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年复一年。
　　——直到，那一场瘟疫。

　　（二）

　　我的师父是个温柔而慈悲的人。他出身万花，济世天下，曾经云游四海无所羁绊。
　　后来，遇到了天策府的年轻少将，陪着他一起来了这玉门关。再后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为了那几个月的相遇，他已经等了两年。
　　我慢慢梳理着他漆黑柔顺的长发，看着他日渐消瘦，很想问——为了几个月的相遇，等那么久，值得吗？
　　可是开口时，却只是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万花谷？”

　　万花谷。
　　我早已想不清它的样貌，留在记忆里的，不过是一片模糊的紫色。
　　从窗户凝视着远处大漠的师父回过头来，抬手摸摸我的头，“等看到他平安回来，我们就回万花谷去看看。我也……有些想念万花了……”
　　百里万花千重紫，师父时常念着万花的美丽，却坚持留在大漠——我心里知道，师父再也回不去了。

　　过度的操劳，让师父也在那场瘟疫中倒下了。
　　他只是拖着，一日日，远望大漠，等着那个依然没有回来的人。
　　——到最后。

　　师父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提起他。
　　他只是躺在榻上，细瘦苍白的手指握着我的手，淡淡说：“回万花谷去吧……虽然师父不能跟你一起，你一个人回去吧，替我再看一眼万花……”
　　温柔的手抚摸上头顶的时候，一直一直没有掉过的眼泪滚滚的砸下来，而我却只来得及匆忙接住师父无力滑落下来的手，握着那只手，泪如雨下。

　　师父离开的第二天，我就听到了那个正在流传开来的消息——他没有等到的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他叛离了天策，投效金军。师父永远也不会等到他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师父用命等来的结果？

　　而师父，在走之前，是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是没有呢？
　　师父，你最后的愿望是哪一个？我该带你回万花，还是把你留下来继续守在这大漠？
　　——是哪一个？我该怎么做？

　　（三）

　　师父葬在了大漠，而我，也没有回去万花，留下来当了一名军医。
　　当年的师父即使被邀请了许多次，也依然念着自己是万花弟子而没有正式成为天策军医，可是我，连万花的样子都已经不记得。
　　我可以成为军医，可以留在大漠，可以代替师父继续等——师父说过，只要看到他回来，就一起回万花。
　　（士兵遇见都低头腼腆喊军医的画面）
　　（糙汉子里面的一枝花啊！！）

　　“军医！军医——前线告急！请所有军医一起去救援伤患！”

　　——从那时的叛离起，已经过了六年。那个曾经的天策小将，已经成了金军的一员将领。他就在玉门关外，距离师父的埋骨之地不过十几里。
　　分开他们的，是这道玉门关，或是生与死。

　　金戈铁马，黄沙埋骨。
　　他带的兵，就如恶鬼铁蹄一般，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救得活的救不活的，我只是日日穿梭在那些伤病之中，不曾半刻清闲。
　　这些年的许多流言，在这溃败中爆发开来——说那金兵带军大将本就是金兵奸细混入天策几载，倘若不是因为他，熟知天策用兵否则也不至溃不成军。

　　他究竟是奸细，还是叛徒，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师父还没有等到他。

　　外面的厮杀马鸣越发嘈杂，仿佛已经逼得很近了。帐篷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天策的兵士匆忙进来，“军医！金兵突袭，已经杀进营地了，请马上跟我们走！”
　　帐篷外已是一片兵荒马乱，马嘶长鸣中一声底气十足的喝声道：“这里有个万花的军医把他搜出来！”
　　兵士在急忙的想要带我走，我却不知，自己的名气几时大到连金兵也知晓了么。
　　那却真是不胜惶恐。

　　一道铁蹄在面前腾空，几乎从我身上踏过，却终究不曾踩踏下来。
　　我听到天策兵士在喊着：“保护军医！”
　　可是大环金刀扫过，血溅三尺——我终是被俘，因为他们，要抓一个万花的军医。

　　（四）

　　时隔六年，我再一次见到他。
　　玉门关内，玉门关外，几百里的距离，耗费了六年。
　　他再不是当年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被大漠的风沙吹出一身肃杀干练，目光些许阴沉。
　　我身上并无绳索捆缚，想一个身在敌营的弱女子，并不曾被他们看在眼里。
　　微微复杂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不知是了然，还是失望。

　　他也早该听说师傅已经不在了吧，可有不信？可有抱着希望？听到天策军营中有一位万花军医时是否生起了些许幻想？
　　可是现在，你失望了吧？
　　原来你，也还记得师父么。

　　“是你。可还记得我么？”
　　那一瞬的感情，他很快便收起了。我淡淡抬眸迎着他的目光，也如在看一个陌生人——“记得。”
　　“你师父……”他想问什么，但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但是你还记得就好，只要你还记得那个与你有过约定，却到死都没有等到你回去的人就好。

　　我站在他面前，距离他不过十步，甚至没有哪个卫兵比我离他更近了。
　　我是个医者是个弱女子，是他当年曾经轻拍过头的故人的小徒弟，因为这样，就没有防备了么。
　　我抬起头问他：“为什么失约？”
　　——为什么背叛天策，为什么投效金军——师父当年，是不是想问他这些？
　　师父没有机会问，我来问。

　　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半隐在头盔下的那双眼那么深，早已没有记忆中的明朗。
　　他嘴角勾起轻嘲的笑——
　　“丫头，连你都已经成了天策的军医，你是想问，我为何当了叛徒？”
　　“丫头，你师父难道没有说，我本就只有一半汉人血统？”
　　“我儿时一直随过世的家母生活，以为当一个汉人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入天策上沙场，杀过多少金人。可是，金人之中同样也有我的家人，直到我见到他们——我体内流着一半汉人的血，一半金人的血，哪一边，才不算是背叛？”
　　“这些，你师父都知道。”

　　我静静的看着他，脑中只有那句——这些，你师傅都知道。
　　原来，师父都知道的吗。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只是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放弃了等待。
　　——原来师父早就放弃了。
　　——原来我一直都做错了。
　　垂下眼眸方才醒悟，我当年该做的，是带师父回万花，是永远的离开这个离别之地，而不是把他葬在这大漠无止尽的等。

　　可是，即使是错，徒弟又怎么能让你白等了这么多年？
　　垂下的眼复又抬起，我盯住他——或许他只是个彷徨的人，迷了自己的方向。而师父是个温柔的人，不会干涉他的选择。所以，这个答案由我来给他——
　　“我不知道金人那边的亲人对你有多重要，我只知道，你给了师父承诺，我只知道，你入了天策，我只知道——侵略的一方，就是错。”

　　——太素九针，针针入骨。
　　万花的针，不止能救人，也能杀人。
　　十尺的距离，他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银针没入他的体内，让他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我突至跟前将最后一根针没入他的胸口。我盯着他的眼，“这根针是师父留给我的，扎在心口，你可会痛？”
　　只是一瞬的变故，他的眼中仿佛有太多惊讶，却也有了然。轻嘲一笑，他的目光已开始涣散——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欠下的，终究要还。

　　我已听到身后金兵护卫逼近过来的声音，只是我来了，就没想过走。
　　我在最后听到他喃喃的声音——
　　“但你可知道……一个血统不纯的孩子所受过的欺辱……你可知道，当我们被围困，却见到我那个金兵大将的生父时，曾经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的目光……我只是，被天策抛弃了……”
　　是不是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他涣散的目光中仿佛映着往日的一幕幕，伤心的，迷失的——最后，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个曾经温柔的包容了他的一切的万花男子，终于释然，闭上双眼。

　　他的血染了我的衣衫，当他的身体滑落时，背后被数把长刀戳穿的痛已刺骨而来——只是为何，我眼前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而只有师父和他对酒的那一幕——抬头仰望时阳光打在他们身上，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是天策叛徒，他是金兵大将之子。
　　他熟知天策用兵，数度大败天策于玉门，却终于被刺杀在玉门关外。
　　他一死，金兵大乱，我知道我会成为一个英雄被人们流传，可是却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愿——

　　师父，徒弟不能带你回万花谷了。
　　可是我终于，把他送去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