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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茶花女(微缩版) ...

  •   一朵白色的茶花从床沿上轻轻萎落,宛如我怀中已然灯尽油枯的玛格丽特。她比半个多月前清瘦了许多,此刻双目和嘴唇闭得那样紧,再也不会情意绵绵地望着我,向我吐露海誓山盟了。我感到有些恍惚,难道上帝真舍得把这位绝色佳丽夺走吗?不,我不相信!无尽的悲哀层层叠叠地涌来,将我淹没在汪洋大海中,我不觉一头栽倒在地……
      我与玛格丽特真正的相识,始于一个百无聊赖的傍晚。那天我与好友加斯东一起去瓦丽爱丹歌剧院看戏,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不经意间向邻座包厢里一瞥,恰巧与一个漂亮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冲我礼节性地微微一笑,那似乎是公爵夫人才有的笑容,随后转过脸去,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蜜饯。
      突然之间,我感觉双颊烫得厉害,心头砰砰狂跳不止。自从两年前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门口与她邂逅,每次见到她,我都会出现类似症状,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也许爱上她是我命中注定的吧!
      她有着一张难以描绘其风韵的秀丽脸庞,两道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黑玉似的头发如波浪似的鬈曲着,露出两个耳垂,上面各挂一只光华夺目的钻石耳环。她披着长可及地的开司米大披肩,两边露出绸子长裙的宽阔镶边,一只纤纤玉手上握着一束白色的茶花。我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她一个月里有25天带白茶花,而剩下的几天带红茶花。
      加斯东见我两眼发直,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随即不以为然地一笑:“你不会是爱上这姑娘了吧?她是玛格丽特戈蒂耶小姐,这一带最负盛名的妓/女,假如你想认识她,我可以为你作介绍。”
      我觉得直接过去太冒昧,坚决请他先去通报一声,等对方同意再去,他只得照办。当他领着我走进她的包厢时,玛格丽特向邻座的女伴普莉登丝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后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令我感到十分尴尬,我倒宁愿她深锁双眉呢。不过她对我还算客气,并邀请我次日到她家参加晚宴。
      我思绪纷繁,如痴似醉,一会儿担心自己不够漂亮,一会儿担心自己不够富有,以致被她轻看。直到天色微露晨曦,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我记不清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干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打扮了足足三小时,上百次地看钟和表,可惜它们走得一样慢。
      当我忐忑不安地来到昂坦街七号,客厅里已是一片喧闹。客人们陆续到齐了,互相之间开着粗野的玩笑。我还看到了瓦尔德伯爵,他正殷勤地挽着玛格里丽,仿佛他才是这里的真正男主人。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腾腾的醋意,假如能取代他的位置,我宁愿少活十年!她却飞快地向我瞟来一眼,目中似乎带有一点歉意。
      这时场中奏起了韦伯的《邀舞曲》,一对对男女缓缓滑入舞池,只有我孤伶伶地站在一边,我心中的悔意更浓了。第二支曲子还没跳完,玛格丽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忙挣脱舞伴的手走出舞池,咳得撕心裂肺,满脸涨得血红,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边咳边踉跄着走进自己的卧室。
      我连忙跟着跑过去,握起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样啊?你的手好烫!”一滴怜惜的眼泪不慎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凄然一笑:“所以你要用泪水来为它降温?真是孩子气!比起两个月以前来,我已经好多了。”
      “我知道,可我还是非常难过。”
      “你知道?听说在我重病的那段时间,有个青年每天送来一束茶花,但不愿留下姓名,莫非就是你?”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问。
      “是的,”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梦呓般地说,“我对你的关心超过世上任何人,包括我妹妹。让我来照顾你吧,我会像照顾自己的兄弟一样!”
      “你这么说,不过是由于酒后的伤感。你自夸的那份耐心,或许还不及我的寿命长呢。”
      “你不明白,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我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说。
      “好吧,”玛格丽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摘下一朵红茶花,插/进我的衣服纽扣里,“当这朵花变颜色的时候,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一时间,我简直飘飘欲仙。她突然略显忧伤地望着我:“我这么快就答应你的请求,你不会感到意外吧?”她把我的手紧紧压在她胸口上,我能感觉到那儿在剧烈地跳动,“你是惟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曾经养了一条狗,每当我咳得死去活来时,它都会以悲悯的眼神望着我。它死时,我哭得比妈妈去世还伤心。我爱你,就像爱那条狗一样。”
      就这样,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我建议玛格丽特去乡下休养几个月,这对她的健康大有好处。她坐在火炉前的地毯上,愁容满面地望着炉中闪烁不定的火苗。
      “可是我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她沉思了一会儿,面色一喜,“有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就能无忧无虑地去乡下避暑。”
      “能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吗?”
      “不能,你只要与我分享好处就行了,烦恼由我来承担。”
      我隐隐有些不快,用略显生硬的语气答道:“我怀疑瓦尔德伯爵充当了你的合伙人,因此对这个办法我既不关心,也不愿享受它的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爱我呢,看来我错了。”她冷笑着站起来,“假如我是一位公爵夫人,或者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或许你还有权质问我。可是我有的只是四万法郎的债务,外加每年十万法郎的开销,因此你的问题毫无意义。”
      “一切我都明白!可是我爱你爱得发疯,受不了你接受其他男人的资助。”我情不自禁地把头垂在她的膝盖上。“我们还很年轻,你只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玛格丽特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将生活寄托在娱乐上,她有千百种嗜好,花束、包厢、夜宵、郊游……这些都是很大的花销,而对一个情人来说,又永远不能拒绝。我只有近一万法郎的年金,可她每个月就要花掉三千法郎,因此我必须借款,否则就得离开她。
      我不得不绞尽脑汁筹钱,于是开始赌博。由于我的赌运甚佳,六个星期以后,我手中已有一万法郎。这时父亲一连寄来几封信,问我为什么不像往年一样回去看望他和妹妹,我婉转得体地一一作了回答,说我身体很好,也不缺钱,请他放心。
      我咬牙在布吉瓦尔租下了的一栋三层楼房屋——让瓦尔德伯爵见鬼去吧,玛格丽特是完全属于我的!我们每天漫步在草坪上,玛格丽特斜依着我的胳膊,割断了与过去那些羞耻、侮辱、恐惧相关的一切,我听任自己思潮起伏,憧憬着未来。
      在乡间的教堂里,我们远远看到一位牧师正在给一对新人证婚,新郎新娘脸上洋溢着宁谧的幸福。我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感动,望着我的心上人说:“玛格丽特,嫁给我吧!”
      “嫁给你?”她的双眸瞪得老大,随即不太自信地摇了摇头,“只怕我没有这样的福分。”
      “你会有的!等你病好了,我们就能长相厮守。”我热切地说。
      玛格丽特默默无言,只用一双哀愁的眼睛望着我。
      普莉登丝将我们送来以后,起初来还经常来探望我们,后来渐渐少了,不过她还是经常来信。我想打开玛格丽特放信件的那只抽屉,不料被锁得紧紧的;我又寻找她平时放首饰的另几只抽屉,倒是一下子就能拉开,只是里面已空空如也!
      我又想起,已经好几天不见她的马车,想必也是被她暗地里拿去卖了。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我在花园里焦急地踱来踱去,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巧这时普莉登丝又上门了,玛格丽特一见她来,便与她来到一家小客厅,我立刻悄悄地走到门旁偷听。
      “我见到瓦尔德伯爵了。”普莉登丝说。
      “他怎么说?”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只要你离开阿尔芒先生,他就会既往不咎,像先前一样对你有求必应,而且首先送四万法郎过来,解救你的燃眉之急。”
      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已,却听玛格丽特说:“不,我决不离开阿尔芒先生!我已病入膏肓,恐怕活不了多久,倒不如爱我所爱,任性一回。”
      普莉登丝还想说什么,可我冲了进去,扑倒在玛格丽特脚下,泪水沾湿了她的双手:“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难道我会抛弃你吗?……”我哽咽不能语,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去吧,”她转向普莉登丝,颤声说道,“把这一幕告诉瓦尔德伯爵;再转告他,我们不需要他了。”
      普莉登丝临走时抱怨天气太冷,要求玛格丽特把开司米披肩借给她,此后再也没见她还回来。
      一个月倏然而过,而我与玛格丽特相爱更深了。我满以为这样的幸福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哪知我的仆人约瑟夫突然来找我,说我父亲已到巴黎,叫我马上回去。我立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我风急火燎地赶回巴黎,父亲却不在我的住所,只留下一张字条,叫我等到下午四点。我一直等到他指定的时间,他依然没有出现,只好又赶回布吉瓦尔。房子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个看门人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玛格丽特小姐让他转交的。
      即使头上凭空响起一个霹雳,也不比我读到这封信时感到更恐惧: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阿尔芒,我已成为瓦尔德伯爵的情人,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回到你父亲和妹妹身边去吧,忘掉那个叫做玛格丽特戈蒂耶的堕落姑娘,她短暂生命中仅有的幸福是你给的,现在她只希望早点去见上帝。
      我感到眼前一片云雾,热血在太阳穴里突突直跳。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终究是耐不住清贫,重新回到瓦尔德伯爵的怀抱了!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我的身体几乎垮了。这时父亲来到我身边,帮我捆好行李,带着我离开巴黎。他没有得理不让人,只是不时地握一下我的手,仿佛提醒我有一个朋友在身边。
      回到老家,我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因为玛格丽特的倩影时刻萦绕在我的脑际。终于有一天,我对父亲说,巴黎还有点事需要我去处理。父亲猜到我此去的目的,他百般劝说依然无效,只好流着泪拥抱了我,哀求我尽快回到他身边。
      在香榭丽舍大街,我迎头碰见了玛格丽特,她的马车赎回来了,拉车的是两匹高大的骏马,她耳垂上的钻石比先前更大,开司米披肩也是新的。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两个人正在那儿谈笑风生。她一见到我,面色便惨白如纸,嘴边浮现出一种痉挛的微笑。我极力保持着冷静的脸色,淡漠地向她欠了欠身,便若不经意地将脸转到一边。
      我打听到她的女伴名叫奥林普,并花重金追到了手。从此以后,我与奥林普双双出入于她常去的每一个场所,对她极尽挖苦之能事,以致她渐渐地不敢在公共场所露面了;这时我以匿名信代替了当面挑衅,只要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都往她身上栽。总算出了一口心头的恶气,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邪恶快意!
      似乎已有好一阵子,我再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我本想去打听一下,不过转而一想,或许是瓦尔德伯爵带着她到哪儿逍遥快乐去了。一想到瓦尔德伯爵,我就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我还是败在他手上了!
      我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昂坦街上乱转,一眼瞧见玛格丽特的侍女朱丽急匆匆地走出来,便拦住她问道:“你家女主人最近怎么不出来了?”
      朱丽一心只顾赶路,差点撞到我身上,等到站定脚跟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我:“原来是阿尔芒先生啊!你对玛格丽特实在是太残忍了,她被你害得重病在床,四五天来粒米未进;瓦尔德伯爵也弃她而去,如今她已奄奄一息,我是去请牧师为她忏悔的。”
      “怎么会这样呢,我要去看看她。”我感到眼前发黑,只觉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先生,钥匙还在我这儿呢。”朱丽递过来钥匙,口中嘟囔道,“若不是她盼着见你最后一面,我才懒得理会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呢!”
      我接过钥匙,发疯似的冲进玛格丽特家。病榻上,玛格丽特已瘦成了皮包骨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本想对我挤出一个微笑,不料却是淌出两行眼泪。
      “你……还在责怪我吗?那天你前脚刚走出布吉瓦尔,你父亲后脚就跨进门,他逼迫我离开你,并当场发下毒誓……我才不得不给你写下那封绝交书。忘了我,忘了一个薄命女人吧!”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仿佛是不堪尘世的重负,随后闭上了双眼。
      “原谅我,原谅我!”我泪下如雨,嘶声道,可惜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永远无法宽恕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惟有埋首在洁白的茶花中,长跪不起!
      2012年11月26日于临安

      本文发表于《意林·原创版》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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