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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悔罪(上部 完) ...

  •   六月的晚风带着点儿潮气,在浓稠的夜色里依依不舍地拉扯着橘树的枝叶,星光被黑夜吞没。在托尔托里奇小镇外通向北边墨西拿港口必经的路旁,乔托面朝着托尔托里奇,远远望着镇上陆陆续续暗下的灯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马尾草。从巴托酒馆出来以后,乔托在托尔托里奇遇到了居民自卫队内今晚负责值夜的基诺。当乔托问起G这个分队指挥官有没有待在自己的岗位时,基诺吞吞吐吐的模样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其实乔托并不惊讶,他知道G多半会偷偷跟着自己去巴托酒馆,好以防万一。因此他仅仅是安抚地拍了拍基诺的肩膀,然后听见这个举着煤油灯的小伙子忽然小声惊呼:“乔托,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借着煤油灯晃动的光线看清了基诺惊恐而担忧的神情,乔托微微一笑,表现得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不适:“或许是光线问题。回去以后我会好好睡一觉的。”

      但他在告别了基诺之后却没有马上回到蒙托庄园,而是坐在了路边,直到现在。乔托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可从基诺的反应来看,他很确定如果他以这样的状态返回蒙托庄园,一定会吓到城堡的老门卫,再不可避免地惊动已经回房休息的汤姆•蒙托。所以乔托打算先在这休息一会儿,等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不再那么吓人时再回庄园。

      乔托没有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坐了很久。夜晚的风让他感到乏力,风中的海腥味充满了他的肺部。乔托从小在西西里长大,他熟悉这里的气候,但这是他头一次因为西西里的天气而头晕脑胀。他的头脑不再像坐下来之前那么清醒,杂乱的思绪难得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离开巴托酒馆以前,乔托注意到了那个打扮得像是农妇的陌生女人。他发现她左手的食指几乎只剩下三分之一。在西西里,左手残疾而又有可能出现在巴托酒馆的女人——乔托能想到的只有弥涅耳瓦•布鲁尼一个。接着他又认出来,那个坐在弥涅耳瓦身边的男人就是她曾经假扮过的少校卡纳瓦罗。于是乔托故意经过他们跟前,想要从他们零星半点的交谈中猜测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听到了卡纳瓦罗的那句“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也听到了弥涅耳瓦的回答。

      “或许吧。”她是这么说的。

      这是私人问题,乔托明白自己不该放在心上。结果就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里,他好不容易推开了那些纷乱的思绪,记忆又飘回了弥涅耳瓦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上。乔托很少听到她给出那么不确定的回答,并且口吻还有些无可奈何。

      她在遗憾吗?乔托不太确定。他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乔托?”脑海里不断回放的那个声音在这时突然响起,乔托差点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那声音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手里提着灯朝他走近。弥涅耳瓦没有摘下脑袋上的人皮面具,因此她还是那副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年轻农妇的脸孔,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煤油灯中跳动的火光,那是乔托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弥涅耳瓦?”乔托听到自己叫她的语气带上了点儿不确定,而事实上,他只是依然没法确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不过很快,随着女人的靠近,他的神智清醒了过来。“我刚从托尔托里奇出来,突然想到一些事,就先停下了。”他注视着她,“你呢?”

      “去见了一个朋友。”她停在他跟前,让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而后皱起眉头:“你看起来不太好。”

      乔托冲她一笑,撑着膝盖站起身,在几秒的时间内有些眼前发黑。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大乐观,却还是笑笑,表现得一切如常:“我以为你偷偷出来的时候至少都会带上一个自己人在身边。”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前额上。他可以借着灯光瞧见弥涅耳瓦近在咫尺的脸。她收拢了眉心,紧抿着嘴唇,神情严肃。

      “乔托,”很快,她就收回了手,正视他的眼睛,“你在发烧。”

      发烧?乔托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眼神变得迷蒙起来:“真是糟糕的消息……”他知道现在他的大脑运转十分迟钝,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因为自己缺少休息,却没想到是发烧引起的。他已经快要忘记他上一次发烧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那实在太久远了。

      就在他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弥涅耳瓦开口给了他明确的指示:“快点回蒙托庄园,你需要一个医生。”“不,现在太晚了。”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那疾病缠身的教父和藻绿色头发的男孩儿,乔托下意识地摇摇头,“就这么回去肯定会惊动汤姆跟蓝宝。”

      “那你打算怎么办?”弥涅耳瓦将手里的灯拎高了一些,似乎想要借此让他看清她不满的表情,好引起他足够的重视:“我觉得你已经快神志不清了。你没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吗?白天我就想问你,你究竟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乔托努力试图记住她说了些什么,但他仍然想不起来她的第一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病得这么厉害,可他的确无法集中精神。“听说朝利先生再过几个月就要回日本了。”不从正面回答她,他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好向她解释他没有好好休息的原因,“为了避免到时候失业,我不得不做些准备。”

      “所以你决定开始做生意?”

      他稍稍耸了耸肩,以示无奈。这个时候他终于发觉他喉咙发烫,脸也在发烫。

      “事实证明它的确不适合我,但我别无他选。”

      手里拎着煤油灯的棕发女人面无表情地静默了片刻。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听着,乔托。”好一会儿,她才选择无视了他的自嘲,语气郑重地告诉他,“你必须先找个旅馆住一晚。你需要好好休息。”

      这回乔托没有再迷迷糊糊地提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很识时务,动用他运转迟缓的大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落脚地:“我父母留下的房子还在托尔托里奇,我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晚。”

      “好吧,我陪你过去。”弥涅耳瓦的决定当机立断,她甚至马上就意识到他想要说点什么,因此又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态度冷硬地补充:“现在。”

      一个命令性的词汇叫乔托不得不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事实上他的意思是他可以自个儿回去托尔托里奇,而弥涅耳瓦也该快些返回庄园。但是很显然,她看穿了他的意图,并且不打算接受他的“体贴”。

      所幸她没有伸手去搀扶他。他们沿途折返,回到托尔托里奇小镇不过是五分钟之内的事。彭格列夫妇留给乔托的房子在托尔托里奇的西北角,外观看上去与镇上的其他房子并无差别,墙壁上也有不少被灼烧后留下的乌黑痕迹,提醒着人们不久前小镇才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

      乔托将一串钥匙捏在手中,已经换了三把钥匙插/进锁孔,依旧没有成功打开大门。弥涅耳瓦等待了许久才意识到屋前的煤油灯并未被点燃,光线太暗或许才是他一时间找不着钥匙的原因。她伸出手取下屋前的煤油灯,又将自己拎来的煤油灯灯罩打开,用亮着的灯芯将灯点燃。

      等她再把煤油灯挂好的时候,乔托也打开了屋门。

      他重新摘下她刚挂到门前的煤油灯,走进屋内把屋子里的几盏灯点亮,让每个房间都盈满了光。弥涅耳瓦跟着他进屋,缓慢地在客厅里踱了一圈,同时环顾了一眼室内:以米色为主打的装潢,家具幸运地没有在两个月前的那场抢劫中受损,角落里不见半点蛛丝,鞋柜上一层不染,不久前应该还有人来打扫过。

      她的注意力最终落在了窗台上那张被镶嵌在相框里的画上。那是张用煤炭笔勾出的小画,笔画稚嫩,看得出来出自孩童之手,应该是乔托小时候的手笔。他画的是三张笑脸,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和一个男孩儿。虽然三张脸的轮廓都有些扭曲而滑稽,但她看得到反复修改的痕迹,这证明他当初画得很用心。

      更用心的或许是他的父母。弥涅耳瓦想。她不擅长绘画,可也知道这种用煤炭笔画出来的画作,如果没有经过处理并且小心保存,过了几年就会变得色浅而模糊。这张画仍然清晰,是因为它被镶在了密封的玻璃相框里。

      想必他们都很爱他。她垂下眼睑,抬手用食指轻轻摩挲相框。

      “我偶尔也会跑过来住上一段时间。只要是来托尔托里奇……不是跑到G家里吃宵夜,就是上这儿来休息。啊……G是我的朋友。”

      厨房里传来乔托的声音,他语速缓慢,显然已经精神不济。

      弥涅耳瓦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重新背回身后,朝厨房走去:“明晚的宴会你也可以带你朋友过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金发青年恰好端着刚泡好的两杯红茶走出厨房,迎面对上她的视线,疲倦地冲她微笑。“你该早点回布鲁尼庄园。”他说,“最近这附近不是很太平,你是女孩儿,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她摇摇头,真希望自己不需要反复向他重申:“我告诉过你,我首先——”

      “是弥涅耳瓦•布鲁尼,然后是个军人,最后才是女性。”接下她的话,乔托敛下嘴边的笑意,凝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的发音都极为轻缓,“但是弥涅耳瓦,对我来说这三者并不矛盾,因为他们都是你。”

      他的嗓音较往常带点儿沙哑,却仍有着一种力量,好像能穿透血肉之躯,轻轻撞/击她胸膛内跳动的心脏。弥涅耳瓦抿唇回视他。她认为他已经快要神志不清,可他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视线清明,就仿佛他眼中看到的是她的灵魂。

      她想她清楚他要表达什么。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卡纳瓦罗曾问她:“不是作为弥涅耳瓦•布鲁尼,也不是作为一个军人……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他渴求的是一个仅仅作为女人的弥涅耳瓦。但谁都知道,弥涅耳瓦永远不可能单纯以这样一个身份活着。

      而现在,乔托•彭格列却告诉她,不论她被冠上何种身份,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在他眼中,不存在布鲁尼家族的族长,不存在高傲的女军人,也不存在一个纯粹的女人。只有弥涅耳瓦。只有她。

      那一刻弥涅耳瓦突然想要拥抱他。她说不清原因,但她想这么做。

      不过她没有。

      “那是你的卧室?”她转而指了指那间敞亮的卧室,得到乔托略显迷茫的点头回应后,径自拿过他手里的两杯红茶搁在一旁,不容置疑地推着他进了卧室。

      “先躺下来休息。”她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在床边坐下,“药在哪?”

      也许是因为确实已相当疲惫,乔托没有再客气,老实交代了感冒药的储藏地。趁着离开房间找药的机会,弥涅耳瓦平复了心头涌起的情绪。她按剂量拿上药,在厨房盛了杯热水,再回到乔托的卧室时,他已经半躺进了被子里,正合眼休息。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才睁开眼。

      “其实你没有必要勉强去做你不喜欢的事。”她来到床边,将药和水递给他,“我们的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庄园里不定期也会接待一些日本使者,你可以继续做翻译。”

      “如果非得这么说,”把药丸拍进嘴中再喝一口热水咽下,乔托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才恍惚中发觉自己的动作很像汤姆,不禁失笑,而后看看弥涅耳瓦,“当年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上战场,弥涅耳瓦。那个时候你才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即使她是个优秀的将领,也没必要带兵去收复罗马。”

      面前的棕发女人不出意料地陷入了沉默。乔托忍不住又笑了笑。他的眼皮已经在打架,因此他不得不顺从地合上眼。

      “我和你一样。”他看不到弥涅耳瓦的表情,但他确信她正在专注地听他说话,“为了我的家族,还有那些我爱的人……我愿意去做任何‘没有必要’的事。”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恍惚。乔托明白这意味着他即将落入梦乡,喃喃自语中却没忘了把话说完:“而且,我也希望我能尽早……跟我心仪的那个姑娘站在同一个高度上……”

      呓语般的话语终于被平稳的呼吸代替。弥涅耳瓦弯腰替他摆好枕头让他平躺下来,再理了理被子,坐在床边,闭口不言。

      “但即使是在战乱和贫穷之中,他们都没有忘记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他们有办法让自己快乐,也有办法让他们爱的人得到快乐。哪怕那些快乐很短暂。”她记得乔托曾这么说过。

      “布鲁尼家族的军队里,几乎所有军人都来自西西里。包括我的父亲。”她惯性地挺直着腰杆,平视前方,轻声回忆,“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那么强韧的灵魂。可后来,据我所知,西西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贫民窟。它埋葬着贫穷、犯罪,还有尸体。当我真正来到这里,亲眼所见也还是如此。

      “直到继艾琳娜和科扎特以后,我又结识了你。你说你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即使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你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它。”

      她仿佛还能闻到那天晚上蒙托庄园的花圃中浓郁的香气,以及金发青年轻轻捉着她的手腕时,掌心隔着皮肤传来的温度。

      或许它的确拥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她想。在这种力量庇佑下的人们即便是被欲/望、诱惑、贫穷和灾难包围,也不会真正彻底放弃希望。就像常年生存在无尽的黑夜里,一旦抓住了一点微弱的星光,直至死亡也维持着仰望的姿态,告诉他们的所爱应当眺望何方。

      “我不像我的父亲,又或者是科扎特和卡纳瓦罗。西西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却从未在这里生活。我对它没有感情。”停顿片刻,弥涅耳瓦低头望向乔托。他已睡熟,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伸出微凉的手覆上他发烫的前额,“可我该感谢它把你们带给了我。”

      等到自己的手心也升温,她才收回手。

      “希望你能尽早达成你的目标。”她俯身凑近他,轻如鹅毛的吻落在了那烫人的额上,“Tiamo(我爱你)。”

      做完这一切,弥涅耳瓦起身走去厨房。餐桌上摆着一本《圣经》,或许是乔托每次回到这里都要翻阅的。她拉开椅子,在这本《圣经》前坐下,沉默地看着它。

      “我唯一的天主,全能的圣父。”良久,她开口,“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就是那个……出卖灵魂,与魔鬼缔结契约的罪恶之子。”

      她听得到自己嗓音中的迟疑和叹息。

      “或许从五年前我选择让灵魂承受恶魔的诅咒开始,您就拒绝倾听我的声音。可是我的天主……我依然怀念过去日夜向您忏悔的时光。”指腹轻抚书本的边缘,弥涅耳瓦深吸一口气,随手翻开了一页。是诗篇第五十一章,大卫的悔罪诗。她如释重负地合眼:“感谢您的仁慈。如果忏悔能得到宽恕,我愿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诚心悔过。即便我只剩下二十年,甚至更短的岁月。即便我的灵魂最终将堕入地狱,与魔鬼共生……”

      她停下来,张开灰蓝色的双眼,将残缺的左手轻按上书页。

      “我唯一的天主,全能的圣父。”她低声诉说着,恳切,而又毫不退让,“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完成,而我剩下的时间与之相比实在太短。所以我不会再把感情投入到每分每秒里,不能奢望更多的未来,不得不摒弃过去。我只能把我的一切精力交给我的荣耀——为我的所爱铺好前路,愿他们命途顺利。”

      语毕,她轻轻吐气,合上《圣经》,就像任何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双手合十,低语她烂熟于心的字句。

      “我信全能的天主父,天地万物的创造者。
      我信父的唯一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因圣神降孕,由童贞玛利亚诞生;他在比拉多执政时蒙难,被钉在十字架上,死而安葬;他下降阴府,第三日自死者中复活;他升了天,坐在全能天主父的右边;他要从天降来,审判生者死者。
      我信圣神。
      我信圣而公的教会、诸圣的相通,罪过的赦免,肉身的复活,永恒的生命……”

      第二天乔托醒得并不晚。他睁开双眼,想要爬起来,额头上的毛巾却因此滑落,导致他稍稍一惊,又躺了回去。他侧头就发现了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和两颗药丸。伸手摸了摸杯沿,水还温热。他爬起身,感觉到身体已不像头一晚那么不适。再找到怀表看了看时间,正好是早上八点刚过不久。

      乔托下床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果然早已找不到弥涅耳瓦的身影。他最后来到厨房想要找点食物填饱肚子,没想到餐桌上已经摆着一份可口的早餐。在看到早餐的第一时间,乔托有些惊讶:他不敢相信弥涅耳瓦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早餐。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那份早餐来自镇子里的一间小餐馆——毕竟他曾光顾那里不下三十次。

      想象了一番弥涅耳瓦•布鲁尼一大早走进餐馆打包一份早餐的模样,乔托有点儿忍俊不禁。

      笑着来到餐桌边坐下,他一边享用早餐一边开始思绪乱飞。

      乔托的神智已经清醒,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想好自己彻夜未归的理由,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早晨起来时额前的那条毛巾、床头柜上的药和水,还有这份美味的早餐。不同于昨晚,他的心情非常好。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当初他和玛莎恋爱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体会。但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的又有所不同。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他对汤姆•蒙托说过的话。

      “如果我爱上她,并且想要得到她……”

      乔托当然不会忘记当时自己的心情。他早就料到这一天会到来。

      “现在看来,”他低头看着银质汤勺上映出的自己,嘴角禁不住上扬,“我非得让她适合我不可了。”

      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他想。不过不会太久。

      在这天弥涅耳瓦•布鲁尼的生日晚宴上,布鲁尼公爵正式宣布她收养穆库罗为养子的消息。乔托遵守承诺带着G一同出席了晚宴。远远地看着那个站在弥涅耳瓦身边的男孩儿,乔托的视线在男孩儿那只血红的眼睛那儿逗留的几秒,便转向了不远处的朝利雨月。

      那个总是谦谦和和地笑着的东方男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回以他一笑,像是在示意自己无恙。乔托因而记起了事前朝利雨月将穆库罗的事告知他时的神情。

      “其实你帮我查到他的所在地的时候,布鲁尼公爵也才刚获知他的消息。”他那时这么告诉他,“是我太晚采取行动了。不过……我想或许即使是我先找到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脑海里还能浮现出这位来自日本的友人当时遗憾的神态,乔托不禁有了种想要叹息的冲动。

      一八七四年九月,日本使者朝利雨月离开西西里,乘船返回日本。

      作为翻译的乔托•彭格列与弥涅耳瓦•布鲁尼一起将朝利雨月送到了港口。在甲板上拥抱告别时,朝利雨月偷偷塞给了乔托一张字条。

      “这是我在日本的私人收信地址,”他用日语小声地解释,“希望我们还能常联系。”说完,就拍了拍乔托的肩膀,与他拉开距离,合手微微鞠躬,以示“珍重”。

      金发青年短暂地一愣过后,视线撞上对方一双清亮的黑眸。

      两人相视而笑。

      同年十一月,弥涅耳瓦•布鲁尼响应意大利王国议会的决议,出兵远征厄立特里亚。

      乔托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她带兵出发的那个早晨。由于自卫队和生意上的问题,他近半个月没有踏入过布鲁尼庄园,甚至没有时间关注报纸,因而从未事前通过任何途径得知这件事。

      “远征?”最终从蒙托庄园的女管家莎布丽娜口中听说弥涅耳瓦这天早晨就要出发,乔托还坐在餐桌边,手里握着餐叉,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厄立特里亚?”

      “噢,没错。你看,报纸上都写着呢。”莎布丽娜指了指手里的报纸,自从汤姆•蒙托前往北方调养身体,她就习惯了在清晨给乔托单独准备早餐,“你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去送她,毕竟你在布鲁尼庄园工作过一段时间……”

      “抱歉莎布丽娜,早餐很美味,可我得先出门了。”乔托飞快地打断了她,愧疚地对她表示了歉意以后,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匆匆离开餐厅,跑出了蒙托庄园。

      在赶往布鲁尼庄园的途中,乔托几乎要跑得比马车更快。他能够想象弥涅耳瓦这趟去厄立特里亚的远征一定得耗上她起码两年的时间,他不担心她不能凯旋,只是两年的时间太长,他总得最后再见她一面。

      他很幸运。当他赶到布鲁尼庄园,军队正要出发。弥涅耳瓦•布鲁尼一身军装穿得一丝不苟,棕色长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金色的纽扣和肩章就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被擦得锃亮。她骑着战马,在听一个下士的汇报,手中紧握缰绳,腰杆笔直,下颚微挑,面无表情,是一副军人严肃的姿态。

      在茜拉•维多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了她,乔托一面朝她跑过去一面叫她:“弥涅耳瓦!”

      骑在马上的女军人愣了愣,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挑了挑眉:“乔托?”

      乔托总算跑到了她跟前。

      “能把手给我么?”因为跑得太急,他还有点儿喘,却很快调整好了气息,朝她向上伸手。弥涅耳瓦虽然有些疑惑,但出于一贯的信任,还是松开握着缰绳的左手,垂下胳膊,将手伸到他眼前。

      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只左手一如既往地戴着白色手套,食指的指管空出一大截。

      乔托紧紧握住它,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直抵她的皮肤。

      “愿上帝保佑你。”他低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期待你凯旋的那一天。”

      一个简单的吻手礼,仓促而郑重的约定。

      乔托想到几年前他也曾在与玛莎分别时对她说过“愿上帝保佑你”。那个时候面对离别感伤而无奈,他不得不衷心地祝愿那个姑娘能在未来寻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尽管他不会再参与其中。
      然而这一次,乔托确信,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将来。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失落而又满怀希望。

      他抬头,对弥涅耳瓦微笑。

      “我会等你回来。”

      站在不远处的茜拉•维多瞧清了这一幕。

      在她的印象里,弥涅耳瓦•布鲁尼骑上战马时,从来都是一副军人的作态——又或者说,她从来只对她所爱的人流露鲜有的温柔,而她一定不会将战争带给她爱的人。在不同的场合秉持着相应的面目生活,这才是弥涅耳瓦•布鲁尼。

      可是就在那一刻,茜拉•维多居然在这个女军人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就像任何一次她作为弥涅耳瓦•布鲁尼,作为一个军人,同时作为一个女人……在面对至爱时,嘴边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

      “那么,我们到时再见。”

      (《天堂之果》上部——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20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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