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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小节 ...

  •   2.

      皮埃尔最后没有像卡罗琳希望的那样提前回家,即使大多数病人都热切地期待着逃离这雪白的笼子。不知为什么他对“家”这个字眼说不出的生疏,就好像他从未属于过某个家庭。又一个错觉,他告诉自己,你只是还没恢复。
      卡罗琳没有如她所言地出现,代替她过来的是褐色头发的男人。
      “马丁雷纳尔,您父亲的秘书。”做了自我介绍后,意外地年轻的男人伸手和坐在轮椅上的他握了一下,“看来您恢复得不错。”
      皮埃尔眨了眨眼睛。他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却仍找不到“见过对方”的这种印象。察觉到他的沉默,推着轮椅的马丁拍了拍他的肩膀:
      “请别着急,您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点了点头,问:“我一直住在家里?”
      “因为您的心脏问题,维尔伦先生不放心您单独居住。”
      “维尔伦。”他念了一遍自己的姓氏——现在他已经习惯这种无处不在的陌生感了。
      “您的父亲身体也并不好。”马丁解释,“他想过来探望您,不过家庭医生认为这太过危险。您知道,老年人在秋冬之交最为脆弱。”
      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马丁推着他一直到地下车库,想搀他坐进汽车的时候,他拒绝后而自己坐了进去。马丁将轮椅收进后备箱后就绕到了驾驶席。
      车子平稳地驶了出去。他闭上眼睛,手里拿着卡罗琳给他带来的CD。马丁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您要放CD吗?”
      “麻烦了。”他说着将CD递过去。马丁看了眼CD封面,熟练地将盘插入光驱:“——您开始喜欢小提琴了吗?”
      “我以前不喜欢吗?”
      心脏传来了熟悉的收紧感,他不由问着。
      马丁摇摇头:“我并不清楚。我也是刚到维尔伦家不久,您之前一直在静养,不太听音乐。”
      他皱起眉头。琴声像是在召唤着他。那些旋律犹如一张逐渐铺展开来的地图,在面前的茫茫旷野上展开来。他不由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如果有小提琴的话……
      他忽然想到,问:“我学过小提琴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他吐一口气,将身子靠回椅背。
      这些都是错觉。

      皮埃尔有点没想到维尔伦家会这么大。他走进玄关的时候错觉幽深的走道有种森然的寒意,但很快马丁就把灯打开了。供暖的热气铺面而来,他暗暗舒一口气。
      “先去见维尔伦先生……还是您想先休息一下?”
      “我没那么累。”他说,“父亲在哪儿?”
      马丁笑了一下——他眼睛弯起来就显得更加年轻:“在书房。请您跟我过来。”
      他跟着马丁穿过走廊。暗绿色的地毯消去了脚步声,壁灯又不够亮,他恍惚觉得自己在朝向梦境的深处走去。
      许多年前他也曾经和谁走过这条走廊。他一定很小,因为前面的人显得那么的高——
      骤然的既视感重叠上来犹如一脚踏空,他不由伸手扶住深褐色的护壁板。马丁回过头来:“……您身体没关系吗?”
      “没有。”他将无稽的既视感置于脑后,跟着马丁走到书房门前。秘书将门推开便离开了。皮埃尔走进去,看着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的人:一个老人,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他注意到他坐在电动轮椅上。
      他没有主动去呼唤对方。无论是“父亲”还是“爸爸”都一样生疏。但是老人注意到了他,身下的轮椅发出一阵机械声,整个转了过来。
      “皮埃尔。”
      “——父亲。”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道。
      老人那双眼袋已经松弛下垂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他——里面的目光恐怕还和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敏锐:“手术成功了?”
      “是的。”
      “看起来恢复得不多。”
      “是的。”
      “复诊呢?”
      “下周三。”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老人的手指反复抓紧轮椅的把手又松开,像是酝酿着某段长长的欢迎致辞,或者一顿劈头盖脸的关于他擅自决定手术的责骂(像卡罗琳来不及展开的那样)。但老人最终只是沉默着将所有的话语都咽回去,不管它们有多么尖锐和苦涩。他的表情甚至不是欣慰,即使他的亲生儿子刚从如此危险的手术中归来……皮埃尔默默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他没办法对待卡罗琳那样亲近对方,这或许因为对方并没有展现可归入“亲人”范畴的友善。他们明明是父子不是吗?
      终于老人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
      他躬身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关上房门之前他最后往里看了一眼:忧愁就像一张毛毯那样披在老人的肩上,将他衬得更加瘦小了。

      晚上的时候卡罗琳回家来了,尽管她平时并不住在老宅。维尔纳先生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房间吃饭,偌大的餐室只有他们两人各据餐桌一端。
      “我不喜欢这样。”他直接地说。
      卡罗琳一句话没说,站起身将椅子搬过来。管家顺便将盘子端了过来,他们向老先生道了声谢。
      “小时候我们俩晚上会跑去厨房偷吃东西。”卡罗琳一边说,一边掰开面包,“因为太黑所以开着冰箱门,被发现之后被好好骂了一顿。”
      他想象了一下两个小孩挤在冰箱边上的样子,但依然没有印象:“……抱歉。”
      “你不用抱歉。该想起的时候就会想起来。”卡罗琳摆摆手。她的活力属于都市而不是阴暗的老宅,皮埃尔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不住在这里。
      他们慢慢地吃着东西。厨师特地按医院开的食谱给他做了营养餐,不过淡而无味——他有点儿羡慕卡罗琳面前的小羊排。可是现在他必须得保重他这颗来之不易的心脏。卡罗琳倒是不太饿的样子:“你见过父亲了吗?”
      “嗯。”这话题让他更加失去胃口,“——我们之前关系不好,是吗?”
      “这是有很多理由的。”卡罗琳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昨天我甚至在想,如果你一直什么也记不起来也很好。你们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医生说这是暂时的。”
      卡罗琳笑笑:“玩笑。我可不想你把我们的童年都忘记了。”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
      也许儿子就是天生不能和父亲好好相处,他想,和理解什么的都没关系。
      吃过晚饭卡罗琳就逼着他回屋休息。皮埃尔自己却不太想回那间屋子:里面太空了,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那里住了快要二十五年。可是卡罗琳是真关心他,他也想早点恢复,便听话地躺在那张床上。
      这间屋子简直就像是清修室,他想,为什么我会在生病的时候把屋子里弄得这么空呢?
      但立刻就有个声音回答道:
      也许你不想活了。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
      现在他已经恢复健康了,尽管是借了不知道哪个人的心脏。现在他的生命已经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了。
      你应该活下去。他对自己说,但是却意外地发现这没法取信于己。记忆就和房间一样空空落落。
      就算不为心脏所累他也始终走在生和死的边界线上。不曾向生者的世界后退一步。
      他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心脏仍然在稳定地跳跃着。一下、两下,像是要在这房间里敲出回响。但是这时门外传来了乐声。
      小提琴。
      他很快分辨出来。
      那并不是古典乐。旋律简单,在明快的调子里搀进一点蓝色。Cantabile*.
      那是给某个人唱的歌。
      他不知为何这般笃定地想着,并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牵着谁的手走在铺了深绿色地毯的走廊里。地毯将脚步窒息成一片寂静,笼在磨砂玻璃的壁灯总显得黯淡。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肖像画从高处俯视着他,一张张苍白的脸颊上浮一点红,眼珠定定的,带一抹诡谲的微笑。
      他怕起来,紧紧拉住身边人的手。那人将他拉近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怕,皮埃尔。……在等我们。
      他抬起头。走廊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尽头传来熟悉的旋律。他向前走去,不自觉丢开原本紧紧握住的那只手,走廊尽头忽然变成舞台,台下坐满观众,乌压压一片,掌声像潮水一样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下意识抬手去抓,最终落空而跌了下来——

      皮埃尔睁开眼睛,一背的冷汗打湿了睡衣。他试着闭上眼睛,但最终还是坐起身,拧开床头的台灯。屋里没有表,他只知道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月亮偶然从云里露出,洒一小片银光在窗前。
      他终于是睡不着而爬了起来,披上件外衣准备去厨房找杯水,走下楼梯之后,却情不自禁朝着书房走去。
      走廊和梦里一模一样。他在其中一幅肖像画前停下来,画里年轻女人穿一件露肩长裙坐在椅上——淡粉色、十九世纪中期的样式,手臂圆润,皮肤雪白,嘴角浮一抹微笑,眼里却盛满忧郁。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某时见过她。
      当然他应该见过她,皮埃尔想,这里是他的家。
      他放弃追索心底升上的陌生感,推门进了书房,费了些劲才找到墙上的开关。两壁的书架上排满了书,他简单掠过几眼,大多是没什么新意的经典著作。中间有张桌子,但并没有椅子,这大概是为了父亲出入方便。他走到桌前,意外地发现上面摊开的文件夹里夹着手写的乐谱。
      他伸手拿起它。五线谱和音符宛若自动化成了旋律流进他心里,他跟着哼了几个小节,忽然发现这就是睡前他听到的那首曲子。
      他不由得加快了读谱的速度,但睡前的记忆太过模糊,他觉得里面似乎有些相似,又在某处有着差别。
      那曲子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皮埃尔将读到一半的乐谱放回桌上,开始在屋中来回找着音响,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出了书房,下意识沿着走廊走着,直到推开另一扇门。
      一架三角钢琴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再次加快了跳动。他回手关好门,梦游一般走到钢琴前,抬起琴盖按下一个键。清脆的声音一瞬间涨满了房间,又摇摇荡荡地退下去,只留一缕极细的颤音在空气中震动着。他坐在了钢琴凳上才迟钝地想起现在正是半夜。
      那首曲子。
      他对自己说着,恋恋不舍地放下琴盖,走向一旁的音响。他将声音调到极小才按下播放键。两秒钟空白后,小提琴的声音悠扬地响了起来。
      ——就是这个。
      他几乎如饥似渴地捕捉着旋律的波动,它们和刚才的五线谱重合又错开——有些地方更为圆滑,有些地方则变得隐晦不清。小提琴在这里如此柔和和悠扬,它几乎忘记了自己作为器乐的本质,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在歌唱一样——
      “就像是在歌唱一样。”
      仿佛有人这样在他耳边说着。他紧紧闭上了眼睛试图回忆更多,但记忆就像叉子里的汤一样纷纷滑落。CD忠实地播放着,小提琴愉悦地鸣动着,而他怔怔地看着音响上起伏跃动的标志,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皮埃尔,你怎么在这里?”
      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见操纵着电动轮椅进来的老人正严厉地注视着他。
      他按下停止键站了起来:“抱歉,父亲,……我只是睡不着起来转转。”
      维尔伦先生看着他,又看着他身后的音响:“你以前从来不喜欢音乐。”
      他眨了眨眼睛,几乎想反驳“这不可能”,但又莫名觉得心虚——说到底你自己也不记得。
      维尔伦先生没有在意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音响的表情几近悲痛:
      “这首曲子……非常美。非常美。”
      “我也这么觉得。”他鬼使神差地说。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你不用如此讨好我,皮埃尔。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眨眨眼睛。
      “你之前就和我要求过进公司。这不是时候,而且卡罗琳也做得相当好……相当好。” 维尔伦先生疲惫地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插话的冲动,“而且你的身体并未恢复。你是我的儿子,我想看你继续健康地活下去,这对我就足够了。”
      他觉得嘴里泛起苦涩。他涌起强烈的辩解冲动,但老人已经转过了身。
      “别伪装什么,皮埃尔。你已经很幸运了。”
      他最后也只是朝着老人的背影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屋子。背后屋里传来极轻极轻的乐声:仍然是那首曲子。
      可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如歌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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