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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早梅詩 ...

  •   深冬的古刹,寒意远比城中明显,柳子元坐在房中打坐,静听着窗外如哭号般的风声,腿边的红泥小炉,是房间里唯一的温暖。
      说是唯一……他摸了摸腿上的一块毛织小毯,是韦瑛让七郎拿来的,说是给他读书时盖在腿上防寒。韦瑛的贤良在永州早有名声,这些日子相处,他也逐渐安於被她照顾,有时候他想,若真能娶得韦瑛,便是早上醒来看见她在身边丶闲时诗文唱和,便在这永州终老又何妨?
      她说过,永州春有百花丶夏季泛舟丶秋赏红叶丶冬待雪梅,这平静的日子或许都比朝堂上的斗争值得多。他看向房中的几只箱子,里面收着他的文稿,其中大半是去年随永真帝起草的,他想过要把这些都烧掉丶以示断绝宦进的决心,但是火倒是烧好了,他却舍不得了。
      他还没能多想,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是家中老仆:「郎君,韦氏娘子来了,还带着一位女客,说是郎君故交。」
      「女客?」柳子元觉得有些惊讶,稍微整理了仪容来到前堂,刚一进门,见着那位客人,便大笑起来:「杜邠卿!妳竟然跑这里来了?」
      「且喜柳君无恙!」本名二十六娘丶考进士那年改了名字的杜邠卿笑着起身:「我却不知你是我那外甥的老师。」
      「外甥?妳是七郎的阿姨?」柳子元很惊讶。
      「你才知道吗?」杜邠卿却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说:「往後不定还是你的阿姨呢!」
      柳子元看向韦瑛,却见她撇过脸去,装做在拨刚生起来的炭火,唇边噙着一丝浅浅笑意。他反倒不好意思:「玉珑都跟妳说了?」
      「我是她娘的孪生妹妹,她能不跟我说?」
      双方分宾主坐下,仆妇送上热水丶茶碾子丶茶罗子丶匙子丶盐和茶碗,原来是韦瑛适才已经吩咐过了,杜邠卿说:「很久没喝西京的茶了吧?我随身带了一些,喝一点?」
      「自当奉陪。」柳子元也不客气,韦瑛拿出带来的团茶,在一旁碾着,柳子元便问:「妳怎麽会来永州?」
      「我对外头都说,正在守选丶闲着也是闲着……可事实上嘛……」杜邠卿今天也是一袭翻领锦袍,脸上却是苦笑:「我送我十九姊和姊夫到崖州,本要随他们渡海,刚到岭南,十九姊就赶我回来,说我若不走,她就死给我看……这才回头。」
      柳子元神色一痛,关切地问:「韦十二相公还好?」
      「说好也好,他孩子都各有功名,就夫妇俩去而已,他毕竟是韦家人,虽说贬得远,但是朝中有人,不至於亏待他们。寻常犯官,一日需走十驿,那就是三百里,在路上不死也剩半条命。他们一日不过走三驿而已,遇上天雨,歇几天也有的。」杜邠卿望着韦瑛低头烹茶,淡淡地说:「但是说不好也不好,都是病病哼哼的,全身都不舒坦,也没什麽大病,纯粹是气的丶恨的……」
      「活着就好呀……当初多少人要置他於死地……」丶「谁说不是呢?那两位王待诏可是一人一杯毒酒丶随便埋了,听说今上本来也不想留着姊夫,韦杜两家上上下下使了多少力气才救了一条命……」
      柳子元无语,想了想,突然说:「等等,韦十二相公的夫人不是妳亲姊吗?」
      「是呀。」
      「那也是玉珑的姨母了?」
      「是呀,我家五个儿子丶四个女儿,十九姊最长,接着是我和阿瑛她娘,我们三个都嫁韦家,最小的二十八妹嫁的是河东裴氏。」杜邠卿说。
      柳子元哦了一声,把这些亲属关系排了排,他赫然发现,原来韦瑛的外祖父竟是当今的门下侍郎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性格澹雅宽恕闻名於世的杜遵素,人以官爵称他杜南阳。
      杜邠卿见他无语,问他怎麽了,他笑了笑:「令尊南阳公乃先父挚友,往昔昔拜见令尊也都称世伯,如今这可乱了。」
      「阿瑛,他取笑妳呢!」杜邠卿对韦瑛说,她却把头垂得更低,杜邠卿回头看着柳子元,稍敛笑容:「你和阿瑛的事,若是我阿爷能作主,什麽都好说,可你不知道我这位姊夫……还有得你受的。」
      柳子元忙问端地,韦瑛一边把碾碎的茶叶放进罗子里筛过丶放进碗里加盐,一边暗自琢磨,父亲与十一叔祖过从甚密,都是上皇那边的人,外祖父本身是神皇提拔起来的,虽然不赞成永贞帝革新,但也不拦着女婿参与,如今虽为新君所用,但是究竟立场如何,她并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父亲和外祖父不合丶与贬往崖州的十二伯父更是向来就不对盘,这下柳子元与十二伯父丶外祖父丶二十六姨过从甚密的事情一旦被发现,父亲肯定会更讨厌他了。
      「……所以呀,平白当个宰相的孙女婿可别先高兴,我爷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不肯越俎代庖,你最好也别在姊夫面前提起这事,他若知道你与我们家的关系,你就完了。」
      杜邠卿的声音远远飘来,韦瑛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茶碗中冲入热水,用匙子拌过,先呈给杜邠卿丶然後才是柳子元,他温柔地看她一眼,便算是谢过了,对杜邠卿说:「你们家也奇怪,分得这麽清楚?」
      「你家里难道全支持你随永真帝弄那得罪人的事?」杜邠卿的反应极快,柳子元也只能苦笑,她说:「说到你家,今年的进士,有一个柳诚玄是不是你的亲戚?那小子的字可写得好极了。」
      「诚玄?他小我三岁,但是算是远房族叔,他哥哥便是柳起之。」柳子元说,柳氏家门向来不擅经营田产,就是这两位族叔一家,从前听说也过得很艰难,但是他们家的藏书超过千卷,柳子元从前也常去那边看书。
      「柳起之?二十一岁便中进士丶取制科,当年冬选就授渭南尉的那个?好像到现在也没出过比他年轻的进士。」杜邠卿说。
      两人聊着西京城中的故人,心中都觉温馨。韦瑛拿了自己的茶,坐在杜邠卿下首,看着姨母与柳子元自在地聊天,不禁想,如果亡母还在,或许也会赞成她和柳子元的事吧?这阵子她把这些事压在心里太久,没有人可以商量,这并不是她习惯的模式,但令她更不习惯的是与父亲做对。
      杜邠卿与柳子元一路聊到天色渐暗,谈兴依然不减,韦瑛不得不出声劝姨母回去,柳杜二人也只能做别,来到寺外,杜邠卿说:「子元,你明日若无事,做一回惜花人,陪着我们姨甥去游玩如何?」
      「芳菲本当护,却恐东君知。」柳子元说。
      杜邠卿眉尾一挑,做了个喝酒的手势:「衔得青女令,烹酒夜不归。」
      东君是日神丶春神,与其相对,青女则是冬日霜雪之神,一冷一热,韦瑛听着,却觉得这两个比喻放在父亲和姨母身上,似乎应该倒过来才是。她随着姨母回到家,韦刺史却已经坐在正堂里,开上饭来,吃过之後,韦刺史对杜邠卿说:「姨妹,请至後堂叙话。」
      杜邠卿向韦瑛做了个鬼脸,便往後堂去,双方坐定,韦刺史一手扶着凭几说:「姨妹来永州已有数日,却不曾说究竟为何而来。」
      「看看外甥需要理由吗?」杜邠卿说,韦刺史明显不买帐,她笑了笑,起身出门,须臾又回来,把一封信丢在案上:「便是为此而来。」
      「要调我入朝做司农少卿?」韦刺史看完,怀疑地问:「怎是岳丈来书?」
      「我爷如今也是相公,为何不能是他写信?难道只有十一舅的话是话?」
      韦刺史咬牙,用韦氏家训把火气压了又压,才说:「岳丈已多年不曾与我谈论居官之事,此时命姨妹亲送此信,我不可能不问原因。」
      杜邠卿却微笑,轻揉着膝盖说:「姊夫说的此时,又是何意?」
      「刚打完西川,仓廪空虚,此时掌司农寺,我不能不问岳丈意欲何为。」韦刺史专注地看着杜邠卿。
      却见她一笑,淡淡地说:「神皇陛下去年派神策军打河北,用的是东都含嘉仓的粮食,这次打西川,用的是山南西道的粮食,西京仓廪出去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姊夫不用担心我爷是要调你去收烂摊子。」
      「哦?」韦刺史不敢全信。
      「我爷是要借助姊夫的长才,拟定劝农与屯田的办法,在三年之内积聚足够的粮食,至於为何,这就是我爷命我来的原因了。」杜邠卿掸了掸下摆,拱了拱手:「西川已定,今上已然决意,休养三年,发兵先破淮西丶後攻淄青河北。」
      「什麽!」韦刺史瞪大了眼睛,他望着杜邠卿:「破淮西或有胜算,淄青河北,不可能!」
      淮西镇丶淄青镇与河北三镇,不受朝廷节制已有百年,这五镇占住了太行山以东丶四分之一的梁国国土。五镇中,以淮西最弱,却仍有近十万兵马,其馀四镇,传说光是节度使身边的亲兵就有数万,如同插在梁国心头的一把刀,谁都想拔,可是谁也不敢拔,就怕一拔,失血过多丶命不久矣。
      杜邠卿转向烛火,火光在她眸中跳动:「谁都说不可能,可今上既然把话说出去,这事就不能不干。十一舅不日便要入西川做大帅,一面说是收拾善後,实是去西川搜刮粮饷,等他回朝丶等你把粮屯足,今上就要跟河北拼了。」
      「慢来丶慢来……」韦刺史缓缓地搓着右手,想了想,才说:「三姑父同意今上这麽做?」
      「三姑父?你说赞皇公?」杜邠卿问,赞皇公便是如今的中书令丶是群相之首:「赞皇公如今除了中书省就是家里,几乎闭门谢客,我不知道他如何想。」
      韦刺史又问了些话,才说:「姨妹,这事得容我想想。」
      「那是自然。」杜邠卿起身辞去,打开门,寒风扑面,吹得烛火摇动,她回头对韦刺史说:「姊夫,若说神皇陛下过去六十年乃是为国隐忍积聚,如今这位新君,便是决意图南,国君之翼,便是垂天之云,云之所至,风雨随行,身为臣下,我们只能选择做风或是做雨,请尽早决断。」
      韦刺史望着杜邠卿说话,听完之後却苦笑:「我有守土之责,既是风雨将至,我若离去,谁能保护百姓免受侵害?妳说得不错,国君之翼便是垂天之云,姨妹与岳丈丶十一叔既然定意要做风做雨,就请容我留在永州做一片屋顶,替百姓遮风挡雨。」
      杜邠卿又关起门,低了低头,似乎很怀念地笑了笑:「我早料到你会这麽说,从小时候打架拌嘴,你就向来不肯帮着强的那一方,四十年过去,你还是不肯顺势而行。」
      「那是附势,不是顺势,姨妹,天道运行本就有阴有阳,一个国家就算开疆拓土版图无尽,到最後还得回到民生这条路上,妳们自去开拓收复吧,总得有人来治民守土。」韦刺史心意已定。
      「姊夫,我知道你不稀罕高官厚禄,可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是韦杜两家的大业,你既不肯占住这个位置,就不能不让别人……」杜邠卿说,她不得不把话说得明白。
      「谁都想拣着轻松升官的路子往上爬,我虽然早知自己不是那块料,却也走过一回,结果赔了女儿的幸福还有妳姊姊的一条命……」韦刺史倚着凭几,似乎不太介意说起过去,他平静地说:「当然,我考虑的也不只这个。朝廷既然定意攻打藩镇,就必然调遣精锐入京丶释出不适任或不赞同的官人,永州地僻,派来此处的不会是什麽能人,大战在即,朝廷早晚要把粮饷动到永州头上,假使来的人不明白这里的重要,等仗打完了,永州丶甚至湖南也全完了。」
      「若是能保证下任刺史人选,你是不是就能入朝?」杜邠卿敏捷地问。
      韦刺史微笑,摇头说:「姨妹,妳回去对岳丈说,我斗不过京官丶也不想同他们斗,与其想把我调入朝中,不如让朝廷把湖南交给我。」
      杜邠卿淡淡一笑,起身辞去,韦刺史叹了口气,将冰冷的砚台移到薰笼边,温一温凝滞的墨水,随後展纸援笔,仔细地写下给岳丈的回信,并不打算假手於女儿。想起女儿,他又叹了口气,杜邠卿来後,女儿一天到晚与她在一起,姨甥相伴,本来也没什麽,但他有时听见杜邠卿居住的西厢传来笑语时,觉得一阵别扭。
      他看向内室中那面铜镜,当年朝廷预备开科取女进士的时候,他们一家都在京中,妻子为了想送女儿考试的事,与他大吵一架,差点摔碎了铜镜。
      为什麽女人不能做官?我们生她养她,本来只能寄望她嫁个好人丶协助丈夫做官,如今朝廷已经铺好了路,她可以自己做官了,凭什麽不让她去!她是你的女儿,为什麽不能把你的梦想寄托在她身上?
      妻子说到最後,流下了眼泪……是从那时起,韦刺史才知道妻子也好丶亡母也好,她们都曾经梦想过走出闺阁丶离开後堂,用她们从母姊那边得来的知识和自己的双手拥抱这个国家。
      然而,从男人丶从一个讲求实际的官员看来,女性官员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既是官员就是什麽官都得做丶什麽民都得治,既如此,除了宫中,又怎麽会有只有女人才能做的官?如果没有女人才能胜任的工作,又为什麽需要改变体制,培养一群没有必要存在的官员?
      这场争论,最後以韦瑛的婚事作结,从那之後,妻子就闷闷不乐,显赫的婚事与绵延逾里的聘礼并没有让妻子展露笑容,甚至使她更加痛苦,因为嫁作那人之妇,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官员。或许是梦想破灭的打击消磨了她的意志,就连再次怀孕都没能让她重燃希望。
      从此,韦刺史就无法忍受女进士……
      用布擦试着凹了一块的铜镜,女科取士已有十年以上,如今还没有一个女官足以证明女子入朝的重要性,也没有一个女官比得上其他同辈的男性杰出官人。便是姨妹,行事为官也不见高明之处,如此,也足以证明女官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韦刺史想,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与回忆中的妻子说: 「如果朝廷不曾开女科,妳就不会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就不会死……」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韦瑛拿着叠好的衣衫进来,韦刺史看着女儿那越来越像妻子的脸,听女儿笑着说:「外头正飘雪呢,过几日正好赏雪去。」
      「欸。」韦刺史应了一声,见女儿转身出去,又淡淡地说:「去问柳司马得空否,若是无事,便一同去罢。」
      ※※※
      对韦瑛而言,永州的冬天从来没有今年看起来这样好。
      收拾好了去赏雪的种种物事,监督着小厮仆妇把座垫丶小毯丶酒壶放上牛车,厨娘把做好的菜肴用旧被蒙好放进马车里保温,韦瑛点着东西,发现父亲走到哪里都要带上的乌皮凭几竟然没跟来,连忙命小厮去取,也放进马车中。
      远远地,一台车从龙兴寺的方向过来,是派去接柳子元和他表弟丶七郎的车子,旁边跟着三匹马,是柳子元的亲戚们,也一并受邀。韦刺史与杜邠卿一前一後地出来,双方见过礼後,韦刺史翻身上马,杜邠卿与韦瑛则乘车而行,两个小婢则坐在车辕边。
      钴牳潭边的一处山亭是州府所建,只要是官人,跟州府说一声都可以用。此时早已派人去布置过,在临水亭外生起火来,亭中也已经燃好了炭盆,等众人入亭时,并不觉得寒冷。
      有旁人在,韦瑛与柳子元说不上话,看了一眼就算是聊表心意,韦瑛带着小婢们张罗酒食後,坐在下首,以便随时支应。而柳子元正在向韦刺史介绍他的亲戚们,与他同住的表弟出身五姓中的卢氏家族,另外三个亲戚中,年轻的两个是堂弟,来永州随他念书预备考科举,另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则是进士出身丶刚当完县尉正在守选的堂侄。
      韦刺史显然对这位堂侄很感兴趣,问起他将来的打算,这位与柳子元长得十分相似的堂侄说:「在下开春便要应聘入淮南幕府。」
      「淮南?呵呵,记得秋霜从前最不喜欢藩镇,如今做了一方大帅,也得开始培养才俊了,只不知他怎生找到柳君?」韦刺史问。
      「陇西公是在下座主,在下起家於江淮,陇西公到淮南後,便命在下预备入幕为参军。」这位堂侄说,座主就是科举的主考官,对於进士而言,与座主便是师生关系。陇西是淮南大帅的郡望,在官场,对於自己的直属上司丶老师等尊长,不能直呼姓名,所以以郡望相称。
      「座主呀?我记得秋霜只主掌过一次科举,他那夫人便是那次的女状头,如此,你们也认识了?」韦刺史问,那堂侄答是,韦刺史便说:「秋霜再婚後,他那夫人好像就不做官了吧?听说随他到淮南去了。」
      那堂侄看了柳子元一眼,温和地说:「虞夫人婚後仍在御史台任职,直到陇西公外放为安南大都护,恰好虞夫人遭逢姊丧,才辞官守丧,如今在淮南任节度推官。」
      「婚後仍然为官?还在丈夫手下作事?」韦刺史似乎有些惊讶。
      在场唯一的女进士杜邠卿挑了挑眉,啜着酒说:「其实也不只虞璇玑,我一个同年前年嫁了如今的河东副使,现在刚休完产假,还在御史台任主簿。」
      韦瑛一边拿着筷子布菜让小婢们端上去,一边听着其他人的话,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住心中的惊讶。她知道已经有数十个女进士,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女官们要怎麽做妻子丶做母亲又同时做官员,而她们嫁的丈夫都是大官,换言之,她们还得做夫人,这些女子要怎麽同时兼顾这些身分?
      「是吗?时代当真不同了丶不同了。」韦刺史淡淡地说,这也是韦瑛没说出口的心声,但她更知道父亲话中的不赞成与冷淡。
      韦瑛知道父亲是个杰出的地方官,所到之处,都能把地方建设成朝廷需要的安定环境,男耕女织,就像诗书里所说的那样稳定和谐。
      然而,进士们的话让她发现,在父亲安稳的羽翼之外,这个时代已经变了。
      韦瑛看向潭水,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冰,七郎由一个小厮陪着,正在玩雪球,雪砸到水上,击破了冰,也跟着沉入水中,看不见了。枯死的残荷一枝枝地插在水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唯有深绿的潭水保留住曾经活过的痕迹丶那怕是毫无生命的遗迹。
      「姊夫,再过不久,你就会发现,只有你这永州不曾改变呢。」杜邠卿低低地说。
      「我这姨妹总是说我不合时宜。」韦刺史对其他人说,虽笑着,却一点都没有说笑的意思:「可这世界上,总得有人守住一些不能变的事,所以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不合时宜之人哪。」
      众人把话题岔开,柳子元看了杜邠卿一眼,隐约猜出了韦杜二人的争执,他没有说话。那天杜邠卿来,已经把朝廷的打算说过了,比起梦想即将实现的快乐,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遗憾与嫉妒,那种错愕丶挣扎却又渴望看见结果的复杂情绪,使他心乱如麻。
      於是他也看向潭水,与转回头来的韦瑛不经意地一撞,他突然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让韦瑛去做官呢?他来做她的参谋,就像神皇与皇夫一样?但是韦瑛轻轻地扇了扇睫毛,眼下卧蚕显得那样温柔,谁忍心将她推进官场?他想。
      吃过酒後,亭中或是玩双陆丶或是下棋丶或是闲聊,柳子元注意到韦瑛对七郎说了些话,随後七郎带着两个小厮出去,不一会儿,折来了好些早梅,亭中一人一枝,韦瑛也持了一枝玩。
      外面的天空慢慢地晴朗起来,透出澄清的天蓝色,不知是谁便说起以梅为题作诗,因为众人喝得半醺,也没有真的做成,离去之时,柳子元刻意落後,把手中早梅往韦瑛手中一塞,夺过她的梅花,快步离去。韦瑛见那枝条上绑着个纸结,连忙拆下来塞进袖中。
      回家之後,她按捺着焦急,待得诸事安排妥当,好不容易熬到回房,赶走了小婢後展开纸结。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韦瑛无声地读着,为他诗中那种虽在咫尺却如天涯的思念而心动。
      因此,当柳子元辗转收到装在匣中的和诗和一枝梅花时,也感觉到了同样缠绵的情意:「一树寒梅白玉条,清芳临村傍溪桥,谁云近水花先发,忍耐深冬待雪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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