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
元宵从小就知道她这个人有点儿与众不同。
第一个与众不同，是她的姓名叫元宵。这当然有个直接而且首要的原因，因为她姓元，然后又有个直接而且简单的原因，她在元宵节那天出生。
总的来说，取这个简单直接而又不失诗意的名字，完全体现了她的父亲元旭东为人直率，不爱拐弯抹角，又充满了戏剧性的浪漫性格。
元宵知道自己的性格既不太随她的父亲，又不太随她的母亲。
元宵的第二个与众不同还是和她的父亲母亲有关。
在她上小学那一年，有一部电影上映，片名叫《我的父亲母亲》。那一年的元宵就有了一个认知，她生来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资格——在将来也能写一部电影，也能叫《我的父亲母亲》，戏剧性一定远远超过这一部《我的父亲母亲》。
她的父亲元旭东，身高一米七十九，阔肩膀窄腰臀，刀削面鹰钩鼻，常年剃着两厘米冲天板刷，露出一般古装男演员戴头套才能造出来的侠士额。
比如今的元宵还要小几岁时，元旭东就已经对着镜子估出自己的价值。老天爷赏赐的金饭碗不能丢，他不学理不学工也不钻研现代化技术，一心一意轻轻巧巧不费吹灰之力就考进了戏剧学院，毕业后顺理成章分配进市话剧团。
让元旭东成为神话的，是他进入话剧团第二年，冒着被话剧团开除的危险接拍了一部电影。电影里讲的是六十年代知识青年命运漂泊流离失所的故事，电影外讲的是年轻的话剧男演员用一部电影就火遍神州大地，成为八十年代知识青年梦中偶像的故事。
元宵的父亲元旭东在比如今的元宵只大两岁的时候，就拿遍当年神州大地所有的影帝奖杯。
而元宵现在只是个平凡的幼儿园老师，两年后她百分之九十九还是个平凡的幼儿园老师。
不平凡的父亲所能匹配遇到的一定是不平凡的母亲。
元宵的母亲裴智慧，天生爱剪仅两厘米长的男囡头，男囡头下面偏生长了一张圆嘟嘟粉嫩嫩娇憨至极的娃娃面孔。这令裴智慧身上充满了女性的妩媚和男性的刚烈的矛盾气质。
裴智慧本身的性格极其符合她不羁的外形。她在十八岁那一年考上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后就开始了长达四年的翘课生涯。她翘课只干两件事儿，第一件是准时准点去大戏院看话剧。上面的男演员在演戏，她在台下拿着笔记本速记台本。
快要把一台戏所有场次速记完的那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裴智慧走到后台找到这台戏的这个男演员元旭东，她告诉他把这句台词背错了。元旭东嘴上叼着一支香烟，眯着眼睛溜着声音说，如果她敢抽完这支香烟，他就承认是自己背错了。
裴智慧用纤细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把香烟从元旭东的嘴里抽出来，塞进了自己厚润润的嘴唇间。于是，这天晚上裴智慧就跨坐在元旭东肩头，一起听着静安寺的钟声跨了年。互相交叠的两个人留着同样的发型，就像一对孪生子。从此裴智慧的大学生涯多了第二件翘课要办的事——和元旭东约会。
裴智慧嫁给元旭东的时候还比如今的元宵小两岁，但是那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元宵。她陪着元旭东出外景拍电影，一边写下了一本八十年代女大学生自传体小说《沉醉在春风里》。
在和如今的元宵一样大的时候，裴智慧的小说《沉醉在春风里》狂销几十万册，火遍神州大地。
而元宵现在只是个平凡的幼儿园老师。
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和一个强大的母亲，就注定元宵不得不过上与众不同的生活——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在她七岁的那年决定离婚。
七岁的那个夏季的那一天，元宵扒着外公家石库门外粗粝的砖墙，哭得身体一窜一窜，像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拼死守在断尾现场，又悲愤，又难过，又忧伤，又无可奈何。
有个不识趣的小孩儿凑巧路过，凑过来讲出一句不识趣的话，“咦？哭得这么丑就不要哭啦！”
断了尾巴的壁虎顿时失去理智，“嗷”一声扑到小孩儿身上一口咬到他的大腿上。血腥味从她的牙齿间钻到她的口腔里，她翻江倒海地吐了小孩儿一身。
待外公将她从小孩儿身上拔开，才发现她的小手指头抠墙砖缝抠得折了一半。那刻的指甲片嵌进手指头里，就像那刻的小刀片插进她的小心肝里。
她和小孩儿一样见了血。鲜血都不能阻止她的父母去民政局。
那一天的气温是三十九度。
裴智慧拿好离婚证书，就把元宵带到气候凉爽的香格里拉玩了一个多月。回来后不久就是十一长假，元旭东又领着元宵飞去西班牙玩了一个礼拜。
元宵只好认命地过上了与众不同的离婚家庭子女生活，她的父母则开始了第二次精彩的单身人生。
元旭东拿到的影帝奖杯越来越多，裴智慧化名知慧，从主业作家跨行做了编剧，后来变成了名编。
而世人从不知道影帝元旭东和名编知慧曾经结过婚，更不知道他们有个抠断指甲都没阻止他们离婚的女儿元宵。
元宵的与众不同让她很无奈。
她不能和她的父母相较，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攀登到他们到达的高峰。因为人比人，能比死人。元宵打小就是个不太出奇的孩子，从托儿所、幼儿园一级一级念到小学，成绩一直中不溜丢，她的父母以为她的资质大抵如此，所以对她的学习成绩从不过分要求。
可是元宵小学考初中那年偏偏发挥超常，跌破她父母和所有亲朋眼镜，考进了一所市重点中学，外公开心得差点没在白天放鞭炮。
她的父亲元旭东和她的母亲裴智慧对她出众的应试表现始料不及，就是奖励的方式还是老那样——各自带她外出旅游一个月。
元宵在这个夏季跟着母亲去了玛玛努卡潜了水抓了鱼买了一条珍珠项链。珍珠又圆又饱满，白白亮亮透透，就像元宵的小脸，因此挂在她的胸前格外可爱。
裴智慧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满意，“妈妈真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买给你。”
元宵说：“我爸也这么说。”
“你就是妈妈最爱的小公主。”
元宵说：“我爸也这么说。”
“我们都爱你。”
话题到此为止，这一趟旅途也到此为主。裴智慧和元旭东交接，由元旭东带着元宵去了京都和宇治吃了川床料理喝了抹茶买了HELLO KITTY限量版钱包。
元旭东挑选的钱□□面上缀着水晶钻拼成的HELLO KITTY大圆脸，全球只发行500只。他捏着女儿的和HELLO KITTY很相像的小圆脸，说：“真像。”
元宵纠正，“我像我妈。”
“开学后减个肥，争取把大圆脸减一圈下来。”
元宵抗议，“我减一圈脸就不像我妈了！”
“像我不是更好看？”
元宵气嘟嘟不想理她的自恋父亲。
斐济的珍珠项链和HELLO KITTY限量版钱包是这一季巨大的奖励凭证，可是她拿到丰盛的奖品后，却并没有持续绚烂的求学生涯。在初中考高中时，她比较正常地失利了，成为那所全市闻名的中学里唯一一个考到幼儿师范中专去的学生。
在元宵的父母对此做出反应前，元宵的班主任王老师就没想开，找元宵的外公家访了两次，才从学生中考失常的阴影里走出来。
因为元宵曾经出色的发挥，让元旭东和裴智慧一度以为她继承的他们俩的聪明才智终于开窍，他们对于她的考砸根本措手不及。尤其王老师找元宵外公谈了两回心，好像事态有点儿严重，让这对出色的父母开始反省自己应该承担的使命。
元旭东从片场赶回来，建议送她去国外念书；裴智慧也从外地赶回来，为她上本市重点高中借读奔走。
元宵承认自己笨嘴笨舌不善言辞，一定说不过她的影帝父亲和名编母亲，于是留下字条，戴着她的珍珠项链拿着她的HELLO KITTY钱包，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了张火车票跑去上海边上的杭州，逛西湖、上灵隐、在植物园的山外山喝了鱼汤。
在一天后再回到上海时，她的影帝父亲和名编母亲已经双双放心离去。她的父母从来比她预料中的反应快，他们很快就想开了，也许元宵的资质本来就没有那么出众，他们没有理由强迫她必须和他们同样出色，所以他们不准备给元宵额外的心理压力。
这倒是让元宵有那么点儿失落。她的父母似乎很自信她能找回回家的路。他们甚至都没留下来听她说说在杭州干了点啥。
十四岁的元宵在杭州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她去杭州植物园的山外山喝鱼汤前，在西湖边掉了那只HELLO KITTY钱包。
西湖风景如画，元宵坐在杨柳树边拼命掉眼泪。西湖的水，她的泪，很应景，对面就是雷峰夕照。
良辰美景奈何天，掉了钱包只能怨老天。
有人递来餐巾纸。
那人有双白净修长的手，好看；那人有双漆黑透亮的眼，架着黑框眼镜，好看；眼睛里有温暖的笑意，好看；手上捏着一张印着kitty猫图案的餐巾纸，也好看。
她接过“kitty猫”擦眼泪醒鼻涕，用“kitty猫”压着鼻子的时候，眼角朝对方瞟，用眼神表示戒备。
他递上元宵的HELLO KITTY钱包。
元宵慌忙把钱包抢过来，里头什么都没少：十张“毛爷爷”，一张招商银行金葵花信用卡副卡，一张中国银行借记卡。
“你掉在曲苑风荷那儿了。”
刚才元宵路过曲苑风荷，夏风拂过，荷香沁入心脾，她颇陶醉，一陶醉就把钱包陶醉掉了。
“我怎么谢你呢？雷锋哥哥。”她一边抽泣一边笑嘻嘻地问。
“不用客气，找到失主就好。”他直起身来，好像想要走的样子。
元宵揪住他的恤衫衣摆，“大哥哥，我请你吃饭吧！”
这位大哥哥有些疑惑。
元宵说：“我自己来旅游的，没人陪我吃饭。”
大哥哥姓陶名然，在元宵建议请他吃饭之后，他领着元宵去了西湖和灵隐中间植物园里的山外山请她吃了晚饭。
在那里，元宵喝了她这辈子最好喝的鱼头汤。
陶然问她：“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一个人出来旅游。”
“你住哪里？”
“就在杭州的隔壁上海。”
“有家里电话吗？”
元宵谨慎地瞅着陶然，“陶然哥哥你是警察吗？我今年考上幼师了，三年后我都是一位人民教师了！我就是出来旅游庆祝一下的，我没想离家出走。”
“哦，幼儿园老师。”陶然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元宵想。他拾金不昧，他请她吃饭，他还把她当做离家出走的愤怒少女给劝回家。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些都比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
她问：“你来杭州做什么呢？”
“旅游。”
“接着去哪里？”
“南京。”
“然后呢？”
“武汉。”
“再然后呢？”
“重庆。”
“哦，你是个人神州旅行团。”
陶然又笑起来。他问她：“你呢？”
元宵把头耷拉下来，“我成绩不好，我只能读幼师，我爸妈回来要劝我出国或者去市重点借读，不过他们肯定劝不住我的。”她抬起头来耸耸肩。
“我打赌你父母最后一定会理解你。”
元宵狐疑，“为什么呀？”
“你的钱包。”
“我的钱包？”
“幸福的孩子一般并不知道自己幸福在哪里。”
元宵发现这一位陶然哥哥说着自己并不能全部听得懂的话。但是她跟着他喝了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鱼汤。
汤纯而鲜，而且像她此刻的心思一样活。
陶然带着她走过夜里的西湖，他们停在西湖大道的星巴克前。有美院的大学生席地坐着唱校园民谣。
陶然和元宵席地坐在他们对面，头顶上是深蓝的星空。
有大学生走过来邀请围观群众一起唱，群众们腼腆了，只有一个人落落大方走了过去。
那是陶然。
他唱了一首顶老顶老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
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
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
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元宵觉着她的影帝父亲元旭东都没有唱得这么好，她拼命鼓掌。陶然向围观群众致意，简直有大牌歌星的风度。
所以当他对元宵说：“把你们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元宵没有拒绝。
所以当他接着对元宵说：“走，我带你去火车站买票回家。”元宵也没有拒绝。
一直到坐上了回沪的火车，元宵才反应过来，她喝了陶然请客的鱼汤，听了陶然唱的歌，可是连陶然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拿到。
回到家中，老石库门里只有外公在。外公坐在客堂间里，开了大灯，在面前放一只木箱，木箱里有元宵自小就熟稔的那些工具：大大小小的皮钉、钳子、剪子、锤子、起子、揎刀、榔头、铁镇子、麻绳、皮绳、老弦、锥子、弯针、石蜡、皮跟、铁掌、皮子块、皮子头、破皮鞋、破皮底、旧轮胎等等等等。
父母离婚以后，她就一直住在外公家。在元宵的童年里，和外公的这些工具材料相处的时间比和她的父母相处的时间更多些。
此时，外公正将一只皮鞋的鞋底朝天套在铁拐子上，铁拐子的两头是两只鞋底形的鸭子嘴。外公把他们的一头夹在两腿间，在上头套了一只旧皮鞋，他正往旧皮鞋的鞋底敲皮钉。
外公是个鞋匠，后来进了一家鞋厂当制鞋师傅，再后来成了鞋厂的厂长，再再后来他退休了，又在家里给左邻右舍修起了皮鞋。
“笃笃笃”，外公敲皮钉的声音很厚实。
元宵一听到这声音就能感受到回家的心安。
外公一边修着皮鞋，一边唱着元宵打小听熟的竹枝词：
“皮匠司务真正臭，勿会做新只修旧。
圆底方盖一副担，挑着无言街上走。
近来街上皮鞋多，一破难修无奈何。
莫怪连朝生意少，得钱不够养家婆。”
这就是她的童年。
她悄悄走过去抱住外公的手臂。外公把手上的活计停下来，问她：“玩得开心伐？”
“开心。”
“好收收心了，不然以后怎么去教小朋友？”外公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我的小汤圆啊，你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她不能说她一点都不开心，这样不开心，那样也不开心，离开了那个大哥哥是所有不开心中的最不开心。她猴在外公跟前，“我跟你说呀外公，我这趟碰到一个很灵的大哥哥，帮我找到钱包还请我吃饭，一看就是个很优秀的人——”
外公乐呵呵地接口，“我晓得的，你这个很灵的大哥哥已经打过电话给你妈了，你是遇上好人呐！但是不是每次都会幸运地遇上好人，你要学会长大，不要再任性了。”
元宵躺在外公怀里，难得乖顺点头。
可惜能听她心事的外公，没等到她毕业就过世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楔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