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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Il sentiero dei nidi di ragno ...

  •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地回忆起了散碎的片段:关于“卫宫矩贤”的事。
      “卫宫矩贤”即是“自己”。
      一开始这认知同样混杂着异物感,和嵌在脊椎里的子弹不差多少。关于“卫宫矩贤”的认知摇摆在梦境和记忆的边缘,而他则像是个大梦初醒的人,眼前徒留片段的声光和微茫的感叹,实在的体认感则彻底消失。这也难怪。死了的卫宫矩贤/“自己”总不可能再和之前完全一样。他看着那间似乎总是沉在半明半昧的暮色中的老宅,穿行其间的人们寡言少语如精制的偶人。庭院里铺着白沙,每天早晨都有仆人细细理出纹路,看得久了会错觉凝固的时间在那里流动。他看着幼小的男孩被父亲牵着手,沿着隐秘的楼梯一路向下来到族中长老静修之所:枯瘦的老人静坐于岩中石座犹如刻于龛中佛像低眉垂目,右眼绑一红带。父亲上前解下,那眼睛睁开如硕大的甲虫,沉沉的死黑闪过一道诡秘光芒,让他想起传说中的根源之涡。
      “此子的起源为‘承继’。名之矩贤可也。”
      父亲恭敬叩首,拾起早已准备好的毛笔,在他额上一笔一划写下珍贵的名字。墨香在潮湿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空气中氤氲开来,毛笔的尖端像是虫足轻轻挠过。他想伸手去抓,被父亲温和按下。
      他必将因此而成为卫宫之后继。
      这一点,卫宫矩贤要更久之后才会明白。
      卫宫一族在东洋的土地上相继已经传了四代。这对于魔术师是个危险的数字,因为一旦过了三代魔术回路就有衰退的可能——如矩贤的父亲一般、不具走入魔道的资格。在卫宫们开始为这件事情惋叹的时候,矩贤出生了。
      “虽然不是能够到达根源的‘格’,亦能将卫宫的魔术好好继承下去……”
      矩贤听见祖父的声音,尽管矩贤还不能理解那话语的含义。他蹲在庭院边上,将石子一颗颗叠起来又任它们跌落下去,犹如着迷于那沙石间散落滑动的声音一般。
      不断建成、又不断倾颓。
      那时有影子临在他身上。他回过头,看见祖父苍老的面容。
      “你为何这样做呢……?”
      他没有回答。孩子的玩耍里一开始就没有答案。
      老人叹一口气,又似乎没有。梦里只听见过于悠长的蝉声,尖锐不绝地回荡着。他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老人举起手杖打散了他最后的石塔——哗啦一下,大小石块散进地上的白沙里。他仿佛着迷地看着那景象——抑或,只是喜欢那声音而已。
      “来吧。”
      祖父伸出了手。
      他握住它:老人的手如一块坚硬的皮革,割得他的皮肤微微发疼。岁月蚀刻的痕迹像渴水的地图,沿着他的掌心一路印进他的心里。他跟着老人缓慢的步伐,嗅到一股汗酸、一股微臭,腐败如革又无法确切定义之味。他很快明白过来那是衰老和死亡。
      我快死了。
      是真的有人这么说过还是没有?
      他不知道。回忆/梦境并非纤毫毕现,它来自“卫宫矩贤”的记忆,而那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了——相当的。
      他只是记住了这个触感和味道。记住了衰老和死亡。
      很多年后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回到老宅。长老仍然在岩穴之中端坐——也许是一人,也许不是,他不知道这秘密的系统如何传承,又是谁依据什么被挑选出来在死和生的边缘来窥探遥不可及的根源。他将尚未命名的稚子留在原地,上前解下暗绣咒文的布匹。
      张开的纯黑眼睛像是昆虫的鞘翅,里面一无所有。他本能地战抖——就算他已经成为了魔术师也一样。但是那眼睛对矩贤不感兴趣。它越过他,落在他的儿子身上。
      一个纯然无知的灵魂。幼小洁白如初生的羔羊。
      一瞬他想要抱起孩子逃离这过于真实的注视。那眼睛像是能够裂开时空,直接将遥远的将来拖到当下横陈一地。可是理性回来了,他并没有逃。
      孩子抬起眼来无畏地注视着长老。他幼小得仍然不知道恐惧的意义,不知道分离和死亡,也不知道一度溅在自己身上的母亲的血液是何气味。想到这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那个连一点儿痕迹都不剩地从他们父子生命中消失的女人。她甚至连自己孩子的姓名都来不及知道。
      那只纯黑色的眼睛在动摇。它似乎迟迟无法决定——在那幼小的孩子身上,它到底看到了什么呢?但那个声音最后还是响起了。
      “他的起源是切断和结合。名之——‘切嗣’。”
      他恭敬地行礼,提起一旁准备好的毛笔,在孩子的额上写下将要伴随他终生的名字。
      现在他是卫宫切嗣了。
      在落笔的瞬间,他听到了石块哗啦散落的声音。

      娜塔莉娅一把抓住了险些从山路边缘滑下去的切嗣:“小心点。”
      没有说什么,少年抱紧怀中的半自动步枪点了点头。他们深入战场已经三天了。错综的小径已经不再适合吉普车的前进,而娜塔莉娅毅然决定弃车前行。
      如果没有办法在这里找到那个封印指定的魔术师,前期投入的金钱就打了水漂——而他们已经没有经济上的余裕来等待下一笔收入了。她叹了口气:第一次的实习不应该这么艰苦;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这年头荒山已经藏不住封印指定的魔术师了,他们开始往战场里钻——一条别处无法比拟的好处:那里有足够多的灵魂供他们猎取。
      她啧了一声,甩开不快的联想,快步走到较开阔的山路边缘放下了背包,拿出地图辨认着。村落就在前方一小时的路程之内。她看一眼瘫坐在石头上的切嗣:
      “多歇一会儿。如果找到了那家伙的话就要开打,最好随时准备好。”
      切嗣喘着气点了点头。过于强烈的阳光毫无遮掩地投射在赭石色的群山间。偶尔扬起的风不过是送来了尘土和硝烟气。他伸手拉了拉兜帽,但还是遮不住被日光灼疼的鼻尖。走得太久,下肢已经经过疼痛转为麻木了,唯一支持他继续前进的就是绝对不想放弃的意志。
      他从虚空中抚摸着少年因为负重而微微颤抖的肩头。这不是魔术师该有的修行。他憎恨娜塔莉娅——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来消减这种憎恨。她浪费了卫宫家的血脉——尽管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感到那两颗子弹在脑海中跳着诙谐舞。他叹一口气,缩回手沉入无言无知的虚空。
      生人的领域永远和这里割裂开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他们继续上路了。山路蜿蜒曲折,甚至容不下一匹马通过。切嗣小心不再失足造成老师的负担——而他也没有再次跌落。终于、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小径尽头,他们看见了凋敝的村落。
      那看起来并不像有人居住。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战火:它已经将这个小小的国家四分五裂,入侵者依仗着枪炮而游击队依仗着深山峡谷,战事像泥沼一样将无数的生命轻易吞没。他们一路经过了无数废弃的村落——而这可能是下一个。
      娜塔莉娅带着切嗣谨慎走近。年长的赏金猎人注意到村边几块种着玉米的田——那是个好兆头。她拉紧帽子遮住自己的白种人特征,警惕地望着村子。那其中似乎有带着面纱的女人来回走动。
      没办法了。
      “切嗣,就像之前一样。”她说着,将探查用的小型使魔塞到少年手里。
      少年点了点头。在这地方,他亚洲人的长相成了最好的通行证。人们不会相信一个外来的白皮肤女人,却对他这样的少年佣兵没有太大戒心:游击队已近拉走了全部男人,村里几乎只剩下老人、女子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他所需做的只是谎称迷路,探问几条不重要的信息——有时还能得到一捧清水。
      而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他抱紧半自动步枪,将乖巧的使魔藏在袖里走向为稀落的田地所包围的村庄。太阳在他所不觉的时候慢慢地改变了角度:快要到傍晚了。余晖涂抹在赭色的岩石上,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血红。
      村落里空空荡荡。
      从远处看到的人影像是一个幻觉。空落的街道两侧的房屋像静立原地的兽,用残破的窗棂注视着逐渐走近的少年。有屋子敞着门,露出本应秘不示人的柔弱内里:残破的陶盆,生锈的铁锅,缺了一爿门的橱柜,散乱半床的义务,或一只早已停止挤满尘土、不知从何而来的钟。另一些屋子则紧闭着,用沉默抗拒着任何的窥探。
      切嗣握紧了手中的枪。
      经过一日炙烤的空气闷热而沉滞,永远不会沉落的沙尘恼人地浮动着。有什么潜藏在这铺天盖地的血红色调中,潜藏在这教人窒息的一天末尾——这危险的、白日和黑夜失去界限的时刻。
      危险。
      他忘记了一如既往的徒劳,在虚空里发出无意义的警告。
      切嗣不会听到。他试探着沿着街道往前走去,直到听到那个歌声。
      奶声奶气地咿呀唱着歌谣的声音。
      切嗣不自觉地放松了怀抱的枪支。他沿着歌声的方向走去——有个小女孩正蹲在房边,蓬松凌乱的黑发狮鬃一样散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裙子拖在泥地里——但她并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在面前的土里画出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家具,安排虚构的家人,建造出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细小而甜美的家庭。
      切嗣小小往前走了一步。
      这声音被小女孩听见了。她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警戒地看着面前背着背包挎着步枪的少年。
      切嗣下意识地笑了笑——他似乎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以接近,用他怪腔调的本地语问着:“请问这是哪里……?”
      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家大人在吗?”
      小女孩仍然沉默着。
      “打扰了。”
      切嗣放弃了继续沟通的打算。眼前的一切透着诡异。他返身走开,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将袖中的使魔放下——他没办法判断这里的常识,只有将剩下的一切交给娜塔莉娅处理。
      但是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在逐渐拉长的阴影中,有什么正渐渐爬了出来。
      危险——
      他焦急着,看着巨大如小狗的蜘蛛无声息地朝少年的背后爬去,硕大的口器闪着不详的微光。他几乎要闭上眼睛来避免看到这个场景。
      但少年比他想象得要更为警觉。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了爬来的蜘蛛,下一刻他向前纵跃躲过蜘蛛的一击。
      现在已经确凿无疑。他们追捕的魔术师就在此处。
      太阳渐渐地将身影藏到了空无所有的山后。一双——又一双。数不过来的鲜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紧不慢地朝着落入了网中的猎物逼近而来。
      切嗣咬紧牙,一把抱起仍然立在面前的女孩狂奔起来。蜘蛛们如黑色的流体一样追在他们身后:这里是它们的巢穴。没有谁可以从这里完好无损地出去。
      他跟在气喘吁吁的切嗣身后,注视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就如同坏掉的录音器那样——小女孩空洞的眼睛望着身后席卷而来的蜘蛛,嘴唇一张一合地唱着那支童谣。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另一个正朝着这里赶来的魔术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小子。”娜塔莉娅的声音混在无线电的杂音中而变得分外遥远,“这样逃下去是不行的。得把它们的核心毁掉。”
      “核、核心?”
      “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那个被你抱着的孩子。”
      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出于惯性——切嗣的思维已经停顿了。然而娜塔莉娅并不考虑他的感受。
      “这些蜘蛛被魔术连在了一起。让它们停止的唯一办法就是毁掉魔术师用来控制它们的‘核’。”
      “——可是!”
      “你想再次看到吗?那个岛上的事情?”
      杀了我求求你现在还来得及
      切嗣站住了。蜘蛛移动之间细细的沙沙声像是铺天而来的丧歌。他怀中的小女孩停止了歌唱,无神的黑色眼睛中映出了少年的面貌。
      他看见少年握住了枪。

      娜塔莉娅用□□烧掉了全部僵立不动的蜘蛛的时候切嗣只是跌坐在原地,怀抱着那具逐渐失去了温度的小小身体。杀掉因为巢穴被毁而狼狈逃窜的魔术师并没用掉娜塔莉娅太多时间——她处理了魔术刻印回到切嗣身边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刚刚升起。
      在一片漆黑中,切嗣仍然沉默地坐在原地。
      娜塔莉娅动了动嘴唇,但又沉默下去,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直到她将这支烟按灭在一边,她才淡然地道:
      “想放弃的话,现在也可以。”
      “没有理由放弃。”
      切嗣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娜塔莉娅随手将烟头丢到身后村庄的余烬上。她拍了拍切嗣的肩膀,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了女孩小小的身体。
      他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直到衣服上传来了拉扯的感觉。他低下头,看见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这是哪儿?我要回家……”
      小女孩仍然拖着那件已经看不清楚颜色的裙子。她的胸口流着血——但是他知道那并不会疼痛,只是让人觉得怪异而已。
      “稍微等一会儿……”他自若地说着谎言,矮身抱起了她。她的身体小而轻,甚至带着幼儿炽热的体温——一个虚幻又真实的假象,“你的爸爸妈妈会来接你的。”
      “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低声在他耳边说,带着轻微的泣音。
      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用手拍抚着她的后背。
      “睡吧。”
      她在他怀中低声抽泣着,那不是孩子讨要糖果的哭喊,而是在疲惫和迷茫中终于找到依靠之后的表达。他叹了口气,知道这村子早就被魔术师和他的蜘蛛啃噬殆尽——唯独留下一个外表无害的诱饵。
      她的父母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他叹口气,开始感到烦恼。可那孩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中睡着了——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躲避追捕者的时候,他曾经同样地在某个偏僻的火车站将切嗣裹在自己的大衣里等待着早班列车。那孩子的体温曾经同样地温暖着他冰凉的身躯,不知为什么睡着的时候会发出小声的嘶嘶声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似乎只要低下头还能闻到孩子身上的一丝奶香——
      他心中一软,如许久以前那样将怀中的小小身躯托了一下,手指触到长长的头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非自己的孩子。
      而现在他已永远不能拥抱他了。
      他学会了不去惋叹已丧失的。怀抱着连名字都不认识的女孩,他看着娜塔莉娅带着切嗣走上了夜中蜿蜒的山路,将一度成为了蜘蛛巢穴的村庄遗在身后。切嗣的步伐渐渐蹒跚起来。而他的师父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背包调到身前然后蹲下了身。
      他注视着朝向微微发白的天际前进的两人。他怀抱着陌生人的孩子,一如娜塔莉娅背负着他的孩子一样。你会借这点温度来怀念什么一如我怀念他一样吗?他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渐渐沉入回忆的梦境中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这里是可以离开的。
      他同时意识到这一点,和他再度恢复为孤独一人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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