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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冤孽串--巴雅尔故事 ...


  •   太后去世了,巴雅尔望着那高达六尺的牌位,金丝楠木的棺材里,躺着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保护人,跪在近两百位大小妃嫔中,巴雅尔是那么不起眼、那么卑微,贵妃、妃、嫔与早她几年的贵人都能作践她,就连有点身份的太监宫女,也可以蔑视巴雅尔的存在,诸王福晋,虽应是巴雅尔的晚辈,却也都厌恶她、排斥她。
      大福晋、太子妃、三福晋与四福晋四个,是所有福晋中带头的人,她们谁也不曾给过巴雅尔好脸子看,大阿哥与太子还没坏事前,爷们虽明争暗斗,大福晋与太子妃却很团结,尤其在对付巴雅尔的时候。
      康熙三十五年,巴雅尔受册为贵人,至今,已超过二十年了,年近四十,却还在低等嫔御中站规矩,就连远在科尔沁的本家,也放弃了巴雅尔,他们将原应送到宫中给巴雅尔的金银,拿去库伦法显寺,供养那早已剃度不问世事、却依然为宫中众人悬念的楚霞尼师。
      巴雅尔没有孩子、没有地位、没有康熙的爱,唯一有的,是太后与太妃的保护,康熙五十二年,太妃去世,现在,太后也跟着走了,而东六宫在几年前,良妃急病而亡后,就没有妃嫔居住了,先帝的老妃嫔们,也都已经去世,巴雅尔被抛弃在暮气沉沉的宁寿宫内,咀嚼着外东路上、一种白头宫女的寂寞。
      太后临去之时,为巴雅尔争得了妃位,她抓着康熙的手「皇帝…我们做母子已有六十年,到了此时,我扪心自问,不曾亏待于你…」
      「儿子是个不祥之身,克死了父母,皇祖母又早早离去,儿子除了您,再没有人可以说点话,母后…」康熙抱住了太后,痛哭失声,再也说不出个完整句子,只是哭着「母后…母后…」
      「皇帝…」太后悲凄又不舍地看着康熙,她摸着他已经花白的辫子「你也有年纪了,瞅瞅,你都瘦成这般模样了,母后实在…舍不得你啊…」
      「母后…」康熙似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一抹脸,强颜欢笑「儿子让人去库伦法显寺请哲布尊丹巴给母后祈福,回来的人说,祈福卜问都是吉兆,母后不用担心,眼下不过是天降的一点磨难,母后是有福之人,总要有些磨难,才能有更多福气不是?」
      「法显寺…」太后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长叹一声,她对巴雅尔说「巴雅尔,去开我妆台上的匣子,把那绳串拿来…」
      那个匣子里装着太后生病以来就一直在打的一个绳串,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前几日终于打好,太后让人用桐油浸过,晒了几天才收进去匣子里,巴雅尔托着那个绳串来到太后床前,她说「皇帝,我对你,只有一事心怀歉疚,二十年来,每思及此,总觉得寝食难安,可是,我造的这个孽,是怎么也不能弥补回来了,我打了这个结,你把这结拿去,让人去解,只有把此结打开,才算佛祖饶恕了我的罪孽,否则,我是不能安息的。」
      「母后何苦如此,您对儿子的恩德山高海深,母子之间,哪有谈到什么歉疚的?母后宽心…」
      太后却摇了摇头,示意康熙不要再多说,她想闭上眼,却还是勉强地睁开「我知道你不待见巴雅尔,可她陪着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死后,升她为妃,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至少,让她有个地位,荣养着,也就是了。」
      「儿子明白…」康熙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唉…我那绳串…我猜这宫中无人能解…可那唯一能解的人…又不愿再来宫中…我…唉…」太后喟然一叹,闭上眼睛,在当天晚上离世,她留下的那个红色绳串,果真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那个红色绳串,被放在宁寿宫的正殿里,谁也没有办法把它解开,就这样拖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巴雅尔在康熙五十七年受册为宣妃,离开宁寿宫,那个红色绳串也没有打开过。
      六宫都太监带巴雅尔去看新宫,他说「宣小主,皇上说了,让奴才带您去景阳宫。」
      景阳宫,是东六宫中最靠东北的宫殿,已经有几十年都没人住过,还有人说,那里住着狐仙,会迷惑迷了路的宫女,怎么住人?
      「为什么是景阳宫?」巴雅尔有些生气了,却还是强压着火气问「景仁、承干前些日子才翻修过,为什么不让我去?」
      「奴才也不知道。」六宫都太监冷冷地说,他的嘴角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嘲笑「不过,景仁宫是先头慈和老太后的居所,就连慧娘娘都不敢住,至于承干嘛…小主应该是知道的…前明跟咱大清的几个贵妃住那儿,都被人从背后放冷箭,不是个吉利地方。」
      巴雅尔的脸红得发烫,眼睛里也发热,背脊上却一阵凉,她默默地跟着六宫都太监去了一趟景阳宫,残破不堪,只有正殿勉强能够住人,东西两个跨院,连梁都塌了下来,野狐出没于长草之间,一打开正殿的门,几只蝙蝠从里头窜出来,险些撞到巴雅尔头上的扁方,巴雅尔吓得一声尖叫,却明显听见六宫都太监尖着公鸭嗓笑着。
      能不住吗?自然是不能,巴雅尔窝了满肚子气,走在东长街上,东六宫是沿着东长街而建,长街左右各有三宫,巴雅尔走了好远,都空无一人,她只管低着头愤愤地走着,突然,闻见了熟悉的花香,她站住脚,右方敞开的宫门夹巷底,隐隐看见了一片雪白。
      「承干宫…」巴雅尔的心头一沉,她站在宫门前,徘徊再三,却还是低着头走了进去,长长的夹巷内很凉,沉沉的阴影把她的头压得更低,穿过夹巷,承干宫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完好,纷飞而下的梨花,也被扫在一起,正中的石道上,干干净净,就连沙子都不太多。
      巴雅尔缓缓地走上正殿,门没有上锁,她走进去,一幅等身画像放在留瑕从前的宝座前,巴雅尔只瞄了一眼就退进西厢里,她不敢多看,她的心在紧张地跳着,那幅画,真实得那样怕人,刺进她亟欲忘掉的记忆。
      西厢里的一切如同留瑕还在的时候,炕上条桌放着一组文具,几迭素纸,巴雅尔记得,留瑕在这样的午后,喜欢坐在炕边,因为那里最是敞亮,那些素纸文具都是她常用的东西,她常常写东西、抄录诗词,把那些书信放在条桌下的一个匣子里,巴雅尔总觉得奇怪的是,她几乎每天都写,可是,那小小的匣子,为什么从来装不满?
      炕下的樟木大箱解答了这个疑惑,巴雅尔跪在地上,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排着几十个箱子,上面有年份,有的还有月份,打开其中一个小箱,满满的纸蹦了出来,巴雅尔吓了一跳,没抓紧,箱子一歪,那些纸本撒了一地。
      「贱妇!谁让你动朕的东西!」声震屋瓦的怒吼,更把巴雅尔吓得说不出话,只抱着空空的小箱,错愕地看着发话之人。
      康熙伫杖站在朱红的门边,他的脚浮肿得严重,左手撑在一根榆木手杖上,但是,他此时的动作,迅速得不像个病人,木杖垛在青石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巴雅尔还来不及回神,她怀中的小箱已被康熙劈手夺过,他直起手杖,蛮横地把想要帮忙的巴雅尔横胸赶开,穿着花盆底的她,一个踉跄,腰撞在条桌的角上,她想反手去撑,条桌被她一压,却整个翻了起来,她重心不稳,跌坐在炕上,却听得一阵瓷器、石头碎裂声响,定睛去看,那一组文具已经全部摔在地上。
      康熙气得脸色发青,他握紧了右手,真想一拳抡过去,但是他一握到拇指上的扳指,就放了下来,那枚扳指是当年学武时,太皇太后让人做给他的,说学武最要紧的,是要能管住自己的手,不做不义之事、不逞一时之快、不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康熙沉下气,却看见巴雅尔俯身想拾,他怒喝「住手!妳出去!」
      「皇上…奴婢帮您吧…」巴雅尔看他一个人艰难地半跪在满地的纸与文具岁片中,便想帮他。
      「滚!你不配来这里!」康熙冷冷地发话,他颔下花白的胡子在颤抖,他从牙缝中迸出几句话「棒打鸳鸯还不够?就连朕跟留瑕的一点回忆,都要打碎?」
      「皇上这么说…奴婢无地自处了…」巴雅尔掉下泪来,多年来窝着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儿发了出来「奴婢确实对不起慧姊姊,可是…奴婢是真心爱您…」
      「爱朕!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爱朕,朕还活不活了?」康熙嗤笑,他眸中闪着阴骘的光,恶狠狠地盯着巴雅尔「一个你就把朕害得二十年来病痛不断,你一口一个慧姊姊,谁教你去抢姊姊的男人?你如愿了!做妃了!可是,朕跟留瑕的终天长恨,全是你造的孽!你个贱妇!」
      「我不是贱妇!」巴雅尔一抹眼泪,她最听不得这两个字,这些年来,人人都在背后用这两个字骂她,她气得忘了害怕「我是科尔沁达尔汗亲王的女儿,黄金血胤,三百年的蒙古大汗之族,爱新觉罗家,从前不过是长白山的采蔘人,您凭甚么叫我贱妇!」
      康熙举起小箱,就想往她脸上掼去,可是,巴雅尔的轮廓与上翘的嘴,却是博尔济吉特的招牌特征,太皇太后、太后是正宗的草原人,有这些特征不稀奇,而有满汉血统的留瑕,也有一样的特征,他真想毁了巴雅尔,可是,却不忍心对那酷似留瑕的轮廓下手。
      「阎浮提主,为何龙颜大怒?」如清泉一般冷静的声音,瞬间降低了承干宫里火爆的气氛,一只如越窑白瓷般的手,将散落的湖笔拾成一束。
      「别碰那些碎片,当心伤了手。」康熙的声音十分轻柔,他脸上褪去了刚才的疯狂与暴怒,变得平静安详,他移到那些碎片旁,把那人小心地扶开「朕来。」
      「罢了。」那人爽朗一笑,站起身来「还捡什么?全扫起来就好了。」
      「慧姊姊…」巴雅尔怯怯地喊,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欸。」留瑕应了一声,她似乎不在乎是不是要喊她的法号,她转身进了内寝,拿起一个专门撢床的小扫帚出来,把那些碎片都扫成一摊。
      巴雅尔不敢看她,便转头去看康熙,但是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她的动作,他的眸子,随着她上下左右移动,好像,只要多看一眼就足够了。
      留瑕出去,叫人进来把碎片都拿去扔掉,康熙却阻止「别,朕看…让造办处拿去粘一粘,兴许还合用。」
      「都摔成碎片了,不能用了,就算黏回去,也不好使。」留瑕淡淡地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康熙一眼「眷恋难舍,才是烦恼的开始。」
      康熙默然不语,他不再多言,却转身不去看,又蹲下身去拾那些纸本,留瑕回头看见,眯了眯眼睛,挑眉,嘴角左右一动,像是个纵容的母亲,她还很健康,也帮着康熙去捡,刚拿起一份,康熙突然就抢了过去,有些恼怒地说「你是客,去炕上坐着喝茶,朕收就成了。」
      「红尘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嘛…」留瑕不以为忤,耸了耸肩,又继续去捡。
      「欸,你这人怎么说的…」康熙又要去抢,他是真的急了。
      「有什么关系?」留瑕随手抓了一份,康熙探手过去,留瑕迅速把东西藏到背后,不让他拿「不过是几张纸头,有什么打紧?这都还是我从前写的东西呢!」
      康熙却红了脸,吶吶地说「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快给朕!」
      巴雅尔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跑了出去,给花盆底拐了脚踝也不管,只闷着头往宁寿宫跑去,她感觉世界崩溃了,她疯了似地跑着、哭着,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声。
      康熙没有碰过她一根指头,就算偶尔在太后的压力下召幸她,也只是叫她坐在内寝外头,从不曾让她上床,隔日,在太后旁敲侧击下,他却装出有点为难的样子说「巴雅尔…她…弄痛儿子了…」
      太后马上就不敢再问,其实,只不过是巴雅尔在给他洗脚时,不小心捏疼了他的脚,但是太后就以为是巴雅尔太过急躁、不知温柔,巴雅尔人缘不好,谁肯为她留点脸面?这话,马上就被宫中传为笑柄,男人家嘴敞,康熙带头说出来,更是在群臣之间渲染成香艳的宫中秘辛。
      这些,巴雅尔都可以咬牙忍耐,多少年来,不断说服自己,康熙是一时没办法接受留瑕离去,才羞辱她、疏远她,只要她忍耐、委屈求全、温顺相待,总有一天,康熙会接受她、会怜惜她,可是今日,她看见了康熙不是无法接受留瑕的离开,是他根本就不认为留瑕已经离开,他把自己关在过往,构筑起一个留瑕还在的假象,不断地重拾留瑕的信,以为自己只是在等她回宫…
      巴雅尔痛彻心肺地哭嚎,留瑕还在的时候,康熙眼里还看得见其他人,留瑕走了,他眼中余下的空间,被回忆占满,一点缝隙都没有了…
      承干宫里,却没有这般痛楚,留瑕正在看一份从地上拿来的信,康熙要去抓,留瑕怔了一下,闪身要躲,康熙却一个重心不稳,跌在她身上,他迅速地伸出右手,托住她的头「可碰着了?」
      「没有。」留瑕回答。
      留瑕要起身,康熙却俯身抱住了她,他不顾一切地吻了她,迷乱地说「留瑕…还俗吧…朕…可以退位…我们再也不用怕人家说东说西,朕带着你,我们住到避暑山庄去,你不是喜欢江南吗?朕在避暑山庄放了好多江南风物,还让人去你家绘了图样,在避暑山庄修了个一模一样的,你跟朕去看看,不喜欢,朕让他们打掉重盖,盖到你满意为止,嗯?」
      「呵呵…」留瑕却笑了,不是因为喜欢康熙的建议而笑,是一种听小孩子说梦话的反应「阎浮提主,我若是会为避暑山庄还俗,就不会出家了。」
      康熙的头,颓然卧在她颈间「朕…是个俗人…给不起大智慧,只能给荣华富贵。」
      「还押韵呢!」留瑕起身,把那些信都捡了起来,康熙没有再去夺,只是黯然地坐在地上,楞楞地看着她在前方收拾,像个小孩子在注视忙碌的母亲。
      留瑕把信都收到盒子里,才想什么似的「对了,你不是说,有个结要我来解吗?」
      康熙点头,从怀中取出太后的绳串,留瑕看见那红色丝绳如烛泪般在绳串中间凝成一颗婴儿拳头大小圆球,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是冤孽串,临死之人的执念最深,心中未竟之事,全都寄托在绳串上,其实,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这么说,你真能解?」康熙问。
      「当然。」留瑕看了看那个绳串,不在乎地说「真可惜,打得这么漂亮。」
      留瑕左右一看,条桌上摆着刚才拾起来的湖笔跟一些没摔坏的东西,她拿起裁信刀,扎进绳结中间,康熙连忙制止「你做什么!」
      留瑕却不理他,把锋利的裁信刀上下一绷,绳结倾刻之间断成两半,全部松了开来,留瑕说「这不就解开了吗?」
      红绳散开,绳结团中纠着一张被裁信刀戳破的纸条,用蒙文写着留瑕的名字,留瑕把红绳与纸条拿到佛堂,在佛前燃尽,她对康熙说「冤孽已了。」
      「你也要走了吗?」康熙凄然说。
      「也许还会在北京待几天,我就要云游去了,过几日,阎浮提主来景山玩玩,好吗?」留瑕说。
      康熙点头,看见她微笑,一躬,飘然远去,人间冤孽,弹指之间,就解开了,与她再没有半点相干,确实是云游去了…如云一般…谁能把云握在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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