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紫禁城.康熙二十八年冬 ...


  •   宜妃确实没有被降封,一切看来如常,所有人都在纳闷,康熙与太后如此宠爱留瑕,为何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康熙与太后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瞒着留瑕、瞒着众人,敲山震虎,康熙罢黜了宜妃的父兄,太后也不再召宜妃家族的女眷进宫,这些人突然失去了圣眷,错愕、惶恐之际,开始到处打听,最后撞木钟撞到了索额图府上,要请他去疏通疏通。
      这索额图虽说丢了大学士,现如今只是个普通的内大臣,但是百足大虫死而不僵,在朝中经营了几十年的势力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打散的。他的家族仗着太子,也还是有人巴结,与太后太妃的关系也好,没有人敢小觑于他。
      宜妃的父亲三官保赔着笑,对索额图说:“索公爷,我家这事……”
      “没什么可说的,这是你家宜妃娘娘惹出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得要你自己去解才行,我帮不上忙。”索额图懒懒地吸着水烟说。
      三官保有些傻眼,他并不知道宜妃做了什么:“我那闺女惹出的?”
      “可不是?你家宜妃不谨慎哪!从前皇上就喜欢她这辣劲,你们家又巴结得太后好,宫里除了先头三位主子娘娘,也没人比你郭络罗家办差勤恳,宜妃骂人自然是不打紧,可是现在的承乾宫主子,慧娘娘,你知道是什么人?”索额图不咸不淡地说,三官保摇了摇头。
      索额图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论出身,堂堂的黄金血胤、成吉思汗的后人,这是远的,近的来说,是科尔沁洪果尔老王爷家的人、太后老佛爷的堂妹子,这身份,莫说是宜妃,就是三位主子娘娘也比不上;论宠,除了我们家、遏必隆家跟前头刚过去的娘娘,谁能一进宫就封妃?论才,写得一手好字、满腹诗书;论貌,一半儿博尔济吉特,那是出了名的美人窝,再一半满、一半汉,三家好处都给她占尽了,你家比得上?论贤慧,是皇上的解语花、忘忧草,就这些,你家宜妃娘娘敢惹?”
      三官保给这连珠炮似的话吓坏了,郭络罗家是镶黄旗的大族,向来自视甚高,但是留瑕的这些来历确实都正中他的恐惧,他讷讷地说:“下官竟不知道这些个根由,原来慧娘娘……”
      “慧娘娘原就跟着老佛爷好些年了,老佛爷无出,早把她当亲闺女一般,册妃之后,那份亲热是谁也比不得的。我说老弟,你大约不知道宜娘娘闹了什么事吧?她在宁寿宫前指着慧娘娘鼻子骂,说得那份难听……你自己说吧!太后跟皇上能善罢甘休?没降封已是万幸,还能指望像从前那样荣宠不衰?”索额图说完,又捧起水烟“呼哧呼哧”地猛抽。
      三官保搔了搔脑袋,还得要问计,连忙递上一张五百两的龙头银票:“索公爷,您一定有办法,我们同朝为臣,兄弟这点心意不算什么,只要替我们在慧娘娘跟前说说……”
      “那我没法儿说,饶是我家那口子,宫里上下都熟透的,还摸不准慧娘娘的脾气呢!”索额图先把话说死了,但是还是把那张银票掖了袖里,又拿出一份折子递过去,“这份折子,你看看。”
      三官保打开,抓着重点看,一瞄见“臣等奏请册封慧妃娘娘为皇后,统领六宫,以安圣母太后、以慰皇上圣心、以抚百姓……”他吃一吓,抬起头来:“索公爷,这……”
      “看完了?要看完了就回去照写一本,也叫你家人都写,只先按着别发出去。我估摸着慧娘娘不久就会怀孕,到时候递上去,皇上必准,到时候,你有保奏之功,慧娘娘要倚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索额图收回本章,厚重的眼睑又垂了下去,阴沉地说:“让你闺女老实些,慧娘娘是注定要做皇后的人,我赫舍里家族倾全族之力也要保她做皇后。我在朝这么些年,门生故旧还是有的,你掂量掂量,早些给我回话。”
      “是是,我这就去写本。”三官保被他吓得直打哆嗦,慌忙辞了出来,一摸背上,已是汗湿重衣。
      索额图的弟弟心裕从后面绕出来,他一屁股在三官保刚才坐过的位置坐下:“三哥,这不像你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不是你说的?怎么这会儿又要保人做皇后了?”
      “你喝黄汤喝得傻了?从前太子小,怕皇后虐待,现在太子已经十五岁了,我看皇上对他不甚满意,不赶紧地拉个皇后起来保太子,难道还等明珠他妹子去吹枕头风?其实拉谁都是其次,我就不乐意便宜了纳兰家的婆娘!”索额图不悦地瞪了心裕一眼,烦躁地说,“你别在我这里添乱,去签押房帮着写信给我那些个门生,要他们都备好了本章,只等慧妃怀孕,就把奏折递上去。”
      心裕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索额图叫了管家进来:“给慧娘娘备的礼都齐了?”
      “是,都齐了。”管家抽出一份礼单,递给索额图,“老爷请过目。”
      索额图拿过礼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式礼物,他拿着礼单来到书桌边,用笔画掉几行,又写上几行字,才扔给管家:“你竟是只蠢驴?不知道娘娘是个好读书的?送什么金银珠宝?送得过皇上跟太后赏的?蠢货,把那些字画、宋版书、宋纸、徽墨、端砚、湖笔都挑最好的去,再添两方鸡血石,就照着送男人的东西送,另外,僖娘娘那里不用去了,叫太太明日带上大奶奶、二奶奶她们,都去承乾宫拜见慧娘娘,明白?”
      僖娘娘,就是僖嫔,她是赫舍里皇后的族妹,赫舍里家族在皇后去世后,原本都指望着她。虽然与赫舍里皇后有六分相像,但是康熙对这位小姨子却没什么感情,太子与这位亲姨也不亲。与她同时封嫔的荣妃、宜妃、惠妃都已经升妃多年,唯独她还是个嫔,索额图也只当她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勉强应付着而已。
      “奴才明白。”管家躬身,出去之后忙不迭地把原本礼物中的珠宝抽掉,换上笔墨纸砚。
      索额图看着那份奏折,他的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慧妃娘娘”四个字,低声说:“博尔济吉特,你的肚子可要争点气,太子和我赫舍里家的前程,都在你身上哪!”
      索额图正在打留瑕主意的同时,已有人比他早一步与留瑕接触。佟皇后的父母带着还是贵人的小女儿来拜见留瑕,留瑕听说佟国维夫妻来了,连忙迎出承乾门,蹲身一福:“阿玛吉祥、额娘吉祥。”
      “哎呀,娘娘,奴才担当不起、担当不起。”佟国维连连作揖,要妻子搀起留瑕,一群人让了一阵,才在承乾宫里坐定。佟国维先开口:“娘娘册妃之后,奴才一直没来拜见,实在惶恐。”
      “阿玛说哪里话?真要折死我了。”留瑕客气地说,虽然称佟氏夫妻为父母,其实不亲,只是佟家在朝势力这几年越来越大,却只有一个还是贵人的小女儿,而且佟贵人二十二岁,册为贵人四年,还是处子,不免担心康熙会疏远佟家。现放着个当宠的留瑕,自然没有不巴结的道理,佟皇后让她进宫,也就是要让双方互相利用,心照不宣罢了。
      “其实我们这趟来,是要来求娘娘一个恩典的。”佟夫人赔笑着说,拉过了佟贵人说,“我这小女儿,原先是先头娘娘宫里人,娘娘去了,这孩子就没人照料,娘娘既然喊我一声额娘,就求娘娘这个恩典,收了妹子吧?”
      留瑕看了看佟贵人,却不太熟识,留瑕微笑着说:“既然额娘开口,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妹妹。”
      “还不快上去喊姐姐?愣着做什么?”佟国维对女儿说。
      佟贵人身材细瘦,看着还像个没发育的女孩子,一双与康熙有几分相像的大眼睛不安而羞怯地看着留瑕,上前一福,声音又细又轻,蚊子叫似的:“姐姐吉祥。”
      留瑕含笑点头,佟夫人又说:“储秀宫里没了正主儿,我这孩儿独自一人也挺无聊,娘娘既然认了妹子,好不好就到承乾宫来?姐儿俩说话解闷,这孩子只粗通文墨,读过几本《女则》而已,早听说娘娘是个女秀才,娘娘闲时指导她读书弹琴,就是这孩子造化了。”
      “原本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初进宫,不好做主,待我禀过老佛爷,再把妹妹带过来,这样可好?”留瑕微笑着说,这是正理,佟夫人也没什么意见,一伙人说了些客套话,也就辞了出来。
      留瑕送客后,换上家居的旗装,她静静地站在正殿前,神色之间有些疲惫,宫女问她:“小主,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连这承乾宫……都快保不住了……”留瑕幽幽地说。
      宫女大惊,连忙问:“小主,这是怎么说的?”
      “做了正主儿,就不能拒绝别人到我这里做宫里人,可有了宫里人,皇上就是到了承乾宫,也不是我的了……”留瑕悲伤地说,自从进宫以来,她只有在人前才坚强,人后,一点点小事都会惹她难受,但是还不到哭的时候,她看着晴朗的天空,“在这紫禁城里,谁不是满肚子的不得已……”
      “小主,您可要备着沐浴?皇上保不定今晚要来呢!”宫女说。
      “晚些再说吧……他今儿不会来了。”留瑕淡淡地说。
      夜深沉,寂静的宫中偶然能传来几声卖夜宵的声音,虽说远在宫外,却近得就像在西长街上走过似的,宫中管这叫“响城”,谁也不知这是什么个道理。夜露凝在明黄琉璃瓦上,顺着滴水檐滑下来,像一串泪,落入青灰色的金砖地上。
      宜妃坐在自己宫里的暖阁,正在做一件霁青宁绸长坎肩,坎肩领子上缘着一圈貂皮,这貂皮非常难缝,又不能用粗针去穿,得用细的利针看准了穿过去,有时候太难拔,要用牙齿咬着把针拔出来。一向飞扬跋扈的宜妃,在做这件衣裳时,表情却显得柔和温顺。
      一个宫女走进来,蹲身一福:“娘娘,乾清宫传消息,皇上等会过来,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宜妃抬起头,惊喜地说:“皇上要来?”
      “是啊娘娘,真是大喜,皇上可好几年没上咱宫里了。”宫女脸上也笑得开花,康熙几乎都是翻牌子让妃子到乾清宫,鲜少亲自来过夜。宫女们连忙帮宜妃匀脸、梳头、重化晚妆,换了件粉色团荷的旗袍,一般来说,过了三十就不穿红的、粉的,要给年轻人留份儿,可是淡色总显得年轻些,宜妃也只在康熙跟前才穿。
      不久后,只听得外面一递一声传来轻轻的击掌声,宜妃平了平衣襟,簪好一朵珠花,起身相迎。
      康熙走进暖阁,随手把佛青实地缎面大氅往后一扯,自有人来收拾了,康熙一屁股在炕上坐下,宜妃快步过来给他脱了鞋子,康熙用脚随便地一指:“兑点热水,给朕洗脚。”
      宜妃赶紧让人拿了铜盆、布巾来,洗脚洗身子的苦水还来不及烧,便用了茶吊子上饮用的甜水87,兑了凉水,半蹲半跪在地上给他洗脚,一边柔声说:“去年皇上说奴婢做的银狐大褂做工细,今年就想着给您做了件长坎肩,知道皇上尚俭,又听说今年进的貂多、皮又好,就用了貂皮……”
      宜妃一头只管说,康熙却懒洋洋地靠着个大迎枕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宜妃见他疲倦,便说:“皇上今儿看来特别累,洗了脚就睡吧?”
      康熙好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翻看着一本老皇历,宜妃也不多说,给他擦了脚,穿上袜子,就侧身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康熙翻着皇历,宜妃觉得他不时透过书本遮盖的余光在瞄她,心中窃喜,从皇后去世,都两三个月了,还没翻过她牌子,不知道他今儿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打算?故作这天威莫测的样儿?不由得羞得红晕满面,低垂着头扭衣带。
      “啪”的一声,康熙把那本老皇历一合,正了身子,瞑目端坐不语。宜妃见他这样,嘟了嘴撒娇说:“皇上……来了奴婢宫里,怎么也不说句话儿?”
      康熙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说:“宜妃,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
      宜妃瞬间没了笑容,她随即明白了康熙的来意:“回皇上,奴婢愚钝,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你在宁寿宫闹的还不够?”
      宜妃知道他是来给留瑕讨公道的,一咬唇,倔犟地说:“奴婢在宁寿宫说的话也许是太过了,可是,哪一句不是实话?皇上心疼她,可她是个值得疼的人吗?撒娇使气任性,她哪一样少过?随便说吧,宫里谁不知道蛮装88是禁服,可她就敢大咧咧在主子跟前穿着蛮装到处跑,说是蒙格格,其实压根就是个蛮婆子,谁服气她?”
      “你一口一个蛮婆子,可朕的额娘、还有先头的皇后,也都有汉人的血缘,这么说,朕也是蛮汉子?”康熙冷淡地说,话音不高,似乎只是随口说说。
      宜妃一怔,她祖上八代都是旗人,非常自豪于自己纯正的满洲血统,平常就很看不起汉军旗的妃子,却没念及康熙就带着汉血缘。心知失言,却不肯认错,扑到康熙怀里耍赖:“皇上圣明烛照,奴婢是无心之言、一时嘴快,可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个狐媚样子,说句不雅驯的,她正是要男人的年纪,偏又是个公主胚子,娇贵得十指不碰阳春水,哪里懂得体贴您?皇上龙体为重,您是奴婢的命,奴婢不能让她委屈了皇上不是?承乾宫还是少去的好。”
      “宜妃呀……无心之言,才最见真心。”康熙把她扒开,搬到一边去,盘膝坐在炕上,神情异常严肃,“朕一向喜欢真小人大于伪君子,宠你,正是因为你纵然使坏,也使得扒心扒肺、明火执仗。你给朕生儿育女,不容易,朕是个念旧的人,不会有了新的就把你丢开。你爱伤谁,尽管去,吵翻了天都有老佛爷调解,朕不管。可留瑕不同,朕对她跟朕对你不一样,明白告诉你,她就是下一个贵妃。你对她要有点尊重,现在就跟她闹僵,你又不是个八面玲珑跟谁都好的性子,往后,她要整治你来立威,其他人起哄,朕也就顾不得情面了。”
      宜妃的心凉了,她怔怔地看着康熙,她想笑着跟康熙撒娇,极力上扬的唇,只是抖起一个悲伤的表情,两行不知所措的泪滑落,用手蒙住脸,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康熙静静地看着她,宜妃之所以与其他人不同,正是因为美得张扬、爱得跋扈,往日的强悍、今日的脆弱,都是因为他,他知道自己就是宜妃的弱点,也是所有宫妃的弱点。
      康熙等她哭了一阵,开始收泪,才起身把她拉起来,拥进怀中:“好了,把妆都哭花了,朕还看什么呀?”
      宜妃顺势靠进他怀中,她知道自己与贵妃之位无缘了,让谁都可以,就是不肯便宜了留瑕,紧搂着康熙的腰,又哭得骄横起来:“惠姐姐、荣姐姐跟德妹妹,哪一个不好?我们姐儿四个都是一道进来的,她们做贵妃,我心服口服,可她一个小女娃儿,又没有孩子、又不懂得伺候,凭什么做贵妃?皇上,奴婢不怕她整治,奴婢拼着不要这个妃位,也不能让她坏了宫中法度。”
      “你什么时候保护起法度来?你跟留瑕,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最不守法的就是你们俩,可她现在低着脑袋伺候太后、夹着尾巴与人相处,你骂得那么难听,她都硬忍下来了,谁还能说她现在不守法度?她才二十四岁,谁能说她将来不会给朕生个七龙八虎?”康熙淡淡地说,他感觉到宜妃的身子一僵,他的眼睛一眯,低低地笑了起来,暧昧的话语里,带着严正的警告,“再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伺候?实话告诉你,朕就喜欢她这公主胚子、朕就喜欢宠得她无法无天,闺房之乐、新婚之喜,你也是尝过的,那才刺激呢!”
      宜妃气得咬牙,康熙冷冰冰地把她放开,哼了一声,自去床上睡了,宜妃刚坐到床沿,康熙就一把把床帐拉下,假笑着说:“你的床借朕躺一宿,你去炕上睡吧!”
      说完,就蒙头睡了,宜妃委屈得真想一头碰死,又碍着脸面,不能叫人去给她拿被子。走到外寝,见旁边挂着康熙的大氅,拿了过来,裹在身上,康熙常熏的龙涎香顿时盈满鼻间。她闻着他的味道,却是冷得一丝温度也无。宜妃从没受过这等冷待滋味,她明白自己不贤德,可是待他是一片真心,伺候他这些年也是恩恩爱爱,现如今有了个留瑕,就把她一扫帚扫得干干净净……
      宜妃泪眼婆娑,看着那大氅面上绣着寿山福海,底色织着团花,落花情深,偏是流水太无情。她恨恨地咬着大氅的衣领,锦缎在齿间摩擦,涩得紧。一边怨他,却又披着他的大氅来到观音神像前,泣诉着说:“菩萨,你给我鉴察!普天下的男人,就属他心最狠,我待他一片痴心,他待我倒是假!菩萨,你有灵有圣,惩治了他!我给你捐金身、烧长香。”
      宜妃磕了个头,刚要走回去,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跪下:“菩萨,您别动皇上,你惩治那个狐媚子慧妃吧!都是她抢了我的男人。”
      说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才回到内寝去,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康熙,心中一软,除了鞋子,轻轻地爬上床去,偎在他身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用被子把两人紧紧裹住,这才沉沉睡去。
      隔了大半个紫禁城,留瑕静静地伏在被间,规矩缩在她身旁,她痴瞪着一双美目,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整天都没见到康熙的影儿。她知道他去宜妃那里,也知道他去做什么,只是压不住深深的孤单,从前不觉得一个人睡有什么不好,然而,尝过云雨之欢,就怎么也回不去从前了。留瑕觉得有点后悔,不该让他去的,宁愿自己吃亏,也胜似现在翡翠衾寒。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去,倒梦见了一只蝴蝶在宫墙内盘桓来去,她随着蝴蝶走,来到一个小小院落,猛地醒来,觉得梦中场景十分熟悉,想了一阵,才记起是小时候来宫里的事儿,依稀间似乎遇见了个男孩子,对她极好的,可她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就慢慢忘了。
      那男孩子要还在,大约也跟她差不多年纪吧?留瑕伸了个懒腰,搂住衾被,把规矩抱进怀中睡去。
      隔日一大早,留瑕便起身梳妆,给太后请安。陪着太后、太妃转陀螺玩升官图,这升官图上从童生、秀才、举人一路写到总督,这陀螺上写着德、才、功、赃,转了陀螺之后,得了德、才两字可以升官往前走,功字原地不动,赃字贬黜,可以玩一整个早上。
      一群女人一边转着升官图,一边聊家常,这头却有人禀报过来:“老佛爷,苏嬷嬷来了。”
      留瑕连忙起身相迎,太后与太妃虽说端坐不动,却也一迭连声用满语招呼:“苏大姐姐。”
      留瑕等在门边,满洲风俗最忌扶掖89,除非是真的不良于行或者迈门槛、下楼梯时搀一下,否则很少如汉家缠足妇女一般左右搀扶,只见一个老婆婆端端正正走进来,先给太后太妃见礼,说的却是满语:“奴婢苏麻喇给老佛爷请安,太妃万福。”
      这老婆婆正是太皇太后的陪嫁侍女苏麻喇,满人有个好习俗,叫做“看佛敬僧” 90,无论是儿女子媳,都比不得贴身侍女亲近老人,再怎么孝顺的儿女,也不可能时时日日地看顾,一切都要托付给侍女。因此晚辈不能对长辈的贴身侍女摆主人架势,毕竟人家是代行孝道的,加上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要是对侍女吆七喝八的,就是不尊敬自己的长辈。
      故而,儿女对父母的贴身侍女要当做平辈,孙辈要对祖父母的贴身侍女看做庶母,逢年过节送礼是不能免的,就是平日里也少不了要给些零花,这也不能叫做赏钱,儿女子孙没有资格给长辈的侍女打赏,而要说是添些梳头油钱。
      康熙敬爱太皇太后远胜一切,自然对这“看佛敬僧”的事也看得特别重。苏麻喇跟着太皇太后从科尔沁嫁到满洲,又一路跟到北京来,情分不同其他,太皇太后对苏麻喇从来不直呼其名,而叫她“格格”;就是从前的顺治皇帝,对苏麻喇也要喊声“苏大姐姐”,太后太妃也都是这样称呼;康熙自己则是叫苏麻喇“额娘”;皇子女则称她“妈妈”,皇室一族对她尊敬如斯,影响所及,内务府的人也都称她“苏麻喇额娘格格”或者“苏麻喇额娘妈妈”,不敢拿她当普通奴仆。
      太后只一颔首,太妃起身行了半礼:“苏大姐姐万福。”
      太后赐了座,苏麻喇在留瑕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换留瑕给她行了个双腿跪安:“额娘万福。”
      “乌兰图雅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我看看。”苏麻喇拉了她来左右端详,微笑着说,“前儿皇上来看我,说乌兰图雅这些日子变得更好看了,我老婆子好奇,这就巴巴儿赶来要瞧瞧,果然是更漂亮了。”
      “他们俩如今情哥哥、蜜姐姐的打得火热,不漂亮才奇呢!”太后笑着说,挤着眼睛对苏麻喇说,“每次来我这儿,眼睛都串在一起,眉来眼去的,看得我一个老寡妇都不好意思了。”
      “老佛爷……”
      “还害臊呢。”太后取笑着留瑕,其实苏麻喇这趟来,也是想来听点风月事轻松轻松,一群老太太闲着没事,总喜欢关心人家小夫妻的事情,三人把留瑕围在当中,东一句、西一句地把她问了个满脸羞红,趁个空儿溜了。
      留瑕走在外东路上,转过弯,迎面,却见康熙和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穿着团龙补服、冬朝冠的男子走来。康熙看见她,就站住了脚:“留瑕!”
      “皇上吉祥。”
      “这是显亲王跟老福晋。”康熙一摆手,又对显亲□□臻与老显王福晋说,“这是朕的慧妃,科尔沁洪果尔老王爷家的格格。”
      留瑕低眉掩去对康熙的柔情,向丹臻与老福晋一福:“老福晋吉祥、显王爷吉祥。”
      “娘娘吉祥。”丹臻与老福晋连忙回礼。
      “你刚从老佛爷那儿出来?还有些谁?”康熙问。
      “苏麻喇额娘也来了。”
      “哦?额娘来了?”康熙大喜,笑着对老福晋说,“老嫂子,你也好久不见苏麻喇额娘了吧?咱一起见见?”
      老福晋哪有说不好的理,康熙也不放了留瑕,拉了她的手往前走,四人鱼贯而入。隔着丹臻与老福晋,康熙与留瑕强自压抑着想跟对方说话的意念。隔着康熙,丹臻不能多看留瑕一眼,即使他听见康熙喊“留瑕”,就知道这个美丽女子是他曾经的指婚对象。他惊艳于她娇美清丽的气质,他心中暗自叹息,该怎么告诉她,早在康熙十二年、他十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宫中遇见她?
      那时,他在宫中迷路了,在英华殿附近遇见同样迷路的她,就一直惦记着、一直记得留瑕小时候的模样,白皙可爱。他也曾偷偷打听过留瑕的下落,只听说她父母都在三藩乱中殉国,后来才知道她就在太后身边。丹臻知道太后有意把她指给他时,心头扑扑直跳,他向来希望能有一个红颜知己,其实他在之前就曾经看过她几次,那时还显得青涩,今日,却呈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少妇娇媚。他侧了侧头,看见留瑕的容颜,心中升起一阵爱怜,却不禁暗恨自己无福,让一场良缘付诸流水。
      一群人走进来,太后等人乱了一阵,又换座位、又招呼,忙得一团乱,留瑕给他们安排着座儿,又一一敬上茶来。
      太后先发话,宁寿宫已经好久没这般热闹:“咳,说你们大伙儿也真奇怪,不来,谁都不来,一来,就全都来了。以后我得排个班表,初一十五是苏大姐姐来,初二十六是显福晋来,这样我这儿就天天有客,多热闹。”
      “母后,儿子天天都来,就没见您那么爱见,丹臻他们一来,您就开心得了不得,母后偏心。”康熙撒娇,他虽说已经三十好几,撒娇显得有些不得体,可是在太后、太妃、苏麻喇与老福晋眼中,他永远是她们的小皇上。
      “还不依了。”太后笑眯了眼睛,掐着兰花指点着他说,“从前来我这儿请安时辰多长,现在有留瑕心疼了,连个千儿都还没打完,就忙着往承乾宫歇晌。人家丹臻多久才来见一回,自然是疼他一些,你呀!小山鹊儿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还说母后偏心。”
      “山鹊儿?留瑕,你什么时候长尾巴了?朕瞧瞧。”康熙故作痴傻,扯了留瑕来,要摸她背后,留瑕笑着打了他的手背一下,康熙叫起来,“母后您瞧,她打儿子呢!”
      “该打,谁让皇上当着这么多人手来脚来的,讨厌。”留瑕啐了他一口。
      “哎哎,你们两个克制点。”太妃出来打个圆场,微笑着对苏麻喇说,“苏大姐姐,你瞧、你瞧。”
      苏麻喇看着他们玩闹,轻轻地说:“要老太太在,定然要拧皇上耳朵的。”
      所有人都笑了,笑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康熙强笑着说:“都是额娘,提起妈妈来,听得心里刀剜似的。”
      一群人说了话,围绕着太皇太后的往事转,宁寿宫里陷入了一种过往的美好,苏麻喇将太皇太后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满洲开国时的那群英雄豪杰在她口中一一重现,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后妃。孝端皇后的庄重贤淑,成就了太宗的一生事业;太宗一生中最疯狂痴迷的爱情,则给了宸妃海兰珠,一个二十七岁才来归的再嫁之妇,她不算最美、不算最温柔、不算最聪明、不算最庄重、更不像官方文书上说的那样饱读诗书,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可就是迷住了太宗,甚至为她放弃征明大业。
      苏麻喇说到这里,轻叹了口气:“人哪,是怎么说的呢?”
      “人家不都说,满人情痴吗?先帝……唉……”太后低声说。
      康熙静静地听,他从前不相信满人情痴这四个字,觉得那不过是满人敢说、汉人不敢言而已……他看了留瑕一眼,自有了她,这样的牵肠挂肚,是满人情痴吗?
      留瑕也瞄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皱了皱鼻子,康熙对她微笑起来,眼角余光,却看见丹臻眸中一闪而逝的痛楚,他心中升起一种警觉,脸上不露,又说了一阵话便拉了留瑕同行。
      两人走在空寂的东长街上,眼瞅着承乾宫已经在望,康熙若有所思地拥着她的腰,留瑕轻呼一声:“皇上。”
      康熙一看,是抱得太紧了,连忙松开笑着说:“真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去哪里都带着。”
      “黏得这么密,我还怕烦呢!”留瑕说。
      “密什么?这还不算,待得晚间,那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留瑕拧了他一把,嗔怪着说:“说什么乌七八糟的,光天白日的羞死人。”
      康熙微笑,将她拥进怀里:“不说也罢,倒是你往后避着显亲王些才好。”
      留瑕心眼一转,便知道他心中还影着她差点儿成为显王福晋的事,只随口说:“皇上不说,我也知道的。毕竟是外臣,男女有别嘛!”
      “知道就好,朕去办公,晚上煮了好菜等朕。”
      “唉。”
      过了几日,留瑕禀过太后,请求把佟贵人转到她身边,太后应允了,督促着让六宫都太监去办,这一头,留瑕命人把承乾宫东配殿贞顺斋腾了出来给佟贵人;另一头,太后怕留瑕的宫里太冷清,又想多照拂着蒙八旗的姑娘,把几个出身低些的蒙八旗常在也塞了过来,都分配在西配殿明德堂跟后殿的两个跨院里。这几个常在虽说有些年纪了,相貌又普通,但是都是本分人,自愿做些宫女们的小杂活儿,与留瑕相处还算融洽。
      “慧姐姐。”
      佟贵人在留瑕跟前一福身,外面有些嘈杂,宫女、太监们正在运送着箱笼,那几个蒙八旗常在早已经安顿好,眼下都在自己屋里收拾,故而没来与佟贵人见礼。留瑕微笑着请佟贵人坐了,看着手上一纸太后的命令,是让佟贵人转来承乾宫的正式文书,留瑕说:“妹妹,你几岁入宫的?翻过牌子了吗?”
      “十四岁进宫待年,十八岁才升的贵人。”佟贵人细声细气地说,看了留瑕一眼,又红着脸说,“还没伺候过皇上。”
      留瑕有些讶异,十八岁才升贵人也未免太晚了,这样算来,入宫前后八年,又是佟皇后的妹妹,怎么还没翻过牌子?她温声说:“是你没打点乾清宫?”
      佟贵人神色间有些幽怨,嗫嚅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淡淡地说:“其实我本来不该进宫的,姐姐说,我不是做妃子的材料……”
      留瑕明白过来,她看着瘦弱的佟贵人,心中感叹,原来不是没打点,是佟皇后压着不让她打点……亲姐妹之间,依然猜忌如此,人心哪……
      “妹妹,你别难过,既然来到承乾宫,我少不得要照应,皇上来的时候,你就带着十三格格来,时常见面,翻牌子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留瑕说,她早就想好了,人都已经到了,不可能压着不让见,但是要她亲手把康熙送过去,说实在的,留瑕不甘愿,只能让佟贵人时不时地见康熙,其余的事情,全看康熙了。
      佟贵人眼眶一红,康熙的英姿俊朗,在她心中,多少是有地位的,只是在宫中,别人看她是佟皇后的妹妹,也不靠近,她又与亲姐姐不亲,康熙眼里根本没有她,所以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留瑕话中有意思要撮合,只喊得一声“姐姐”,眼泪便走珠儿似的滚了下来。
      “妹妹,你别心眼儿窄,耐心地等等吧……”留瑕柔声宽慰,又交代着说,“你一安顿好,就去其他的姐妹们屋里走动走动,她们虽都是常在,可年纪比你大,喊几声姐姐不少块肉,嘴甜些,日后好相与,嗯?”
      佟贵人点点头,拭了泪,才起身去了。
      当晚,康熙就坐着肩舆来了,这些年,他很少去各个妃嫔宫里,因为觉得跑去后宫只是浪费时间,所以都叫她们到乾清宫,有时完事也不留人就直接送出去,依旧起来办公。
      走在通往承乾宫的宫道上,一弯如钩新月笼在夜晚的薄雾中。康熙突然想起了李后主的《菩萨蛮》,看看脚上的明黄鞋子,金线绣成的龙闪着幽暗的光,不正是双金缕鞋?
      康熙笑出声来,引得随从都觉得皇帝今日有些怪,怎么?去承乾宫这么乐?
      肩舆停在梨树下,留瑕早已听到通报,出殿相迎,康熙站在肩舆旁,看着留瑕轻盈地跑下台阶,给步伐振起的下摆,透出罗袜。康熙揽着她肩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朕刚才想到了一首词,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康熙的声音很轻,吹在留瑕耳边,“朕今日来当一回小周后了,‘朕’为出来难,随着你把朕怎么办吧!”
      留瑕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康熙爱说这些甜得恶心的话,但是她就是觉得很好笑,她含笑说:“随我怎么办?那好,皇上要洗干净了才能睡觉,要让我摸着了一滴汗,把您打出去。”
      “好凶狠,你这人没良心。”康熙毫不在意,他说那些平常打死都不说的话,其实就知道留瑕必定要顶回来,好跟她拌嘴。
      “这也是《菩萨蛮》,叫做‘一向发娇嗔,碎■花打人’。”留瑕笑着说。
      康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首唐代的《菩萨蛮》,原词是: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花打人。
      这首词流传甚广,唐代后来出了一件恶妇殴夫的事件,皇帝笑着对宰相说:“这不正是‘碎■花打人’?”
      “你这蛮菩萨真个蛮,还动手呢!”康熙携着她的手,缓步走进正殿,十三格格跑出来,康熙一把抱住,“紫祯,想不想阿玛?”
      “想!想阿玛给的糖。”十三格格跟着留瑕,也学会了一肚子调皮捣蛋,伸手就往康熙怀里找,“阿玛给糖!”
      “今儿没糖吃,你这小没良心的,跟你慧额娘一个样儿,古灵精怪。”康熙弹了弹十三格格的额头,亲昵地说,却看到一个少女怯生生地站在当儿,弱不禁风,一碰就折了似的,低着头,康熙问留瑕,“这是?”

      “这是佟贵人,主子娘娘的小妹子,现下跟着奴婢了。”留瑕说,有旁人在场,自称也就改回来“奴婢”。
      康熙点了点头,坐到炕上,十三格格坐在他膝上,留瑕给他斟了茶,佟贵人请了安,康熙说:“你刚进宫吧?朕不记得见过你。”
      佟贵人看了留瑕一眼,似乎很是局促,不知所措地扭着帕子,留瑕说:“已经进宫八年了。”
      “是吗?那朕……”康熙刚说了几个字,留瑕向他一眨眼,他就一转话锋,干笑了两声,“朕忙得昏头了,竟不记得自己表妹?慧妃拜了舅舅做阿玛,说起来,你们就是姐妹了。慧妃是朕信得过的人,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就把她当自己亲姐姐,有什么话告诉她。若真处理不了,还有朕,若在小家子,你还该喊朕一声表哥的。”
      “谢皇上恩典,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感恩在心。”佟贵人欠身一躬。
      “那就好,你带着十三格格去休息吧!朕这里还有话说。”康熙说着,要把十三格格给佟贵人。
      十三格格扭着身子钻在康熙怀里,嘴里喊着:“不要不要,我要跟阿玛额娘在一起。”
      “紫祯,听话。”康熙没遇过孩子耍赖,下意识地就沉声说她。
      留瑕微笑,起身过去,柔声对十三格格说:“紫祯,跟着佟姨回去,你阿玛累了,改日再陪你玩。”
      “不要不要,人家要跟阿玛额娘在一起。”
      十三格格攀着康熙撒娇,眼睛哀求着看着父亲,康熙就心软了,正想出声留她,留瑕对十三格格说:“紫祯,你阿玛一天要忙好多事,你心疼阿玛,就让他好好休息,成吗?”
      十三格格闻言,仔细地看着康熙,那双澄净的眼睛,看透了他强装笑颜的疲累心灵,康熙顿时觉得,这孩子将来必定是个灵秀独钟的才女。十三格格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说:“那阿玛乖乖,我去睡觉。”
      康熙与留瑕都欣慰地笑了,童言童语中,包藏着孩子对父亲的深情。十三格格让佟贵人抱走了,康熙松乏地倒卧在留瑕腿上,他说:“紫祯长大必定像你,才这么点大,你跟她说道理,也能说通?”
      “其实小孩子比大人还通情达理,孩子的眼睛很纯,看到多少就是多少,我说的是事实,紫祯看得出来的。”留瑕从髻上拿下一支金耳挖子,轻抚着康熙的耳朵,“皇上,给你清清耳朵好不?”
      康熙眯着眼睛,听话地侧过身体,懒洋洋地说:“你抓人心还抓得真准,不过,怎么你就没点心眼呢?”
      “谁没心眼?只是用与不用,其实人心倒不是用抓的,将心比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留瑕小心地用着耳挖子,怕掏得太深。
      “不过我有件事要跟皇上说,最近,不知道是从哪儿知道了我的生日,科尔沁本家送了五百两黄金还有几车厚礼,各家博尔济吉特也有礼送来;索老亲、明珠大人、熊师傅、李光地大人、佟家阿玛,甚至几个总督、巡抚都送了东西,皇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有什么,从前太宗皇帝、还有先帝的时候,博尔济吉特多风光?从朕登基以来,快三十年没有娘娘了,就怕着将来没人在朕跟前说话,巴结你是正常的,东蒙古有的是钱,说到底,其实远不及朕赐的,你都收下来,还吃不垮他们。”康熙淡淡地说,不过说到后面,他就有些谨慎,摸着鼻子说,“倒是明珠、索额图他们的礼……朕要想一想。”
      “还是不收吧?我看过了礼单,索老亲送的字画,都是海内珍品,里头一幅《腊梅山禽》91还有几幅字,看着像是宋徽宗的真迹,就不是徽宗的,也一定是金章宗92的,光这几幅字画价值不菲。明珠大人送的一尊等身大的白玉观音,是上好的羊脂玉整块雕成,也是价值连城。东蒙古的礼直接就是金银,看起来多,其实比上这些上书房大臣的,差得很远,实在这些东西太贵重了。”留瑕不安地说。
      康熙不语,翻了身,让留瑕给他掏另一只耳朵,思量许久,才说:“都收,宫中的开销大,用钱也有定例,朕不能随便给你加恩,你一年的月例是三百两,抵得上两个一品大员的年俸,外边看起来很多,其实朕知道,赏人是远远不够的,这些富得流油的奴才整日价要给朕‘分忧解劳’,恰好,你就当做是朕给你的吧!”
      “可是,东西哪有白拿的?”留瑕擦干净耳挖子,放到旁边去,把下巴磕在康熙肩上,侧看着康熙。
      康熙对她微笑,捏了捏她的手:“不怕,他们有事必定要来你这里撞木钟,你不要答应、也不要拒绝,打迷糊仗,之后告诉朕就成了。朕要允了,你就去答应,要不允,你就说办不成,送的礼、求的事全都登记造册,你自己管着,捏着这些证据,你什么也不用怕。”
      留瑕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康熙眯着眼睛,微微地抿着嘴,柔声轻问:“想睡了不是?”
      “困得要老命……”
      留瑕本想让他上床去睡,猛地想起他还没洗澡,连忙推着他说:“皇上快去洗澡,别就这么睡了。”
      “朕累,懒得洗。”康熙闭着眼睛说。
      留瑕看着他赖皮的表情,心里盘算着到底要不要让他就这么去睡,可是,她生在南方,生性爱洁,实在受不得汗味,琢磨了半晌,才羞红了脸说:“要不,我帮皇上洗?”
      “好。”康熙就等这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浑然不似刚才懒散疲倦。
      留瑕才知道自己上当,又羞又气地说:“又摆圈套,不算数。”
      “你最爱说什么‘床上夫妻、床下君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全都听得清楚,你可不能赖。”康熙含笑看着留瑕羞得红云盖脸,扬声向外说,“来人,给朕备热水!”

  • 作者有话要说:  87 甜水:专门用来饮用的水。紫禁城诸宫各有一口苦水井,方便各宫盥洗,但是饮用的甜水井却不多,而且距离遥远,大多集中在御膳房等需要大量用水的地方,所以诸宫的饮用水若非急用,是不会用于梳洗的。皇帝的饮水则与后妃不同,是特别从玉泉山送来的,每日黎明,北京九城尚在酣睡间,西直门就要开一小条缝让插着三角黄龙旗的小水车出去,水车走到玉泉山,载了水回宫,一辆水车就是皇帝一天的饮用量。不过,一个人一天了不起喝三公升水,一辆水车少说也有几十公升,喝不完的水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皇太后、太妃们能不能饮用玉泉山的水也不知道,如果说一辆水车是皇帝、太后跟有头脸的太妃、贵太妃的饮用量,感觉就合理一点了。关于清代北京饮用水的问题,参见丘仲麟,《井窝子:北京的供水业者与民生问题(1368-1937)》,收录于李孝悌编,《中国的城市生活》(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
    88 蛮装:即汉服,清代汉人妇女原则上是两截穿衣、三绺梳头,与旗人穿旗袍坎肩不同,除了清初的少数特例,否则在皇宫中是严禁穿汉服的。不过,到了皇室园林能够随便一点,从清宫留下的行乐图看来,在园林中的皇帝后妃,偶尔也会穿上汉服画几张像纪念,但是也仅限画像的时候,平日起居还是以旗装为主。
    89 满洲风俗最忌扶掖:出自康熙皇帝口述、诸皇子笔录的《圣祖庭训格言》,没有详细考证,目前只知道康熙皇帝本人是这样说的。
    90 看佛敬僧:关于看佛敬僧与晚辈需尊重长辈侍女等,参见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笔者在《宫女谈往录》中看到这段记载,再对照到一些对于苏麻喇姑的称谓与她的相关事迹,觉得康熙与其子女对苏麻喇姑的敬重,似乎可以从看佛敬僧这个概念上得到解答,故而在此参酌了金易先生的文字,稍加整理而成。
    91 《腊梅山禽》:宋徽宗赵佶少数传世的名画,绘有一对白头翁栖息于腊梅之上,画上另有宋徽宗以他自创的瘦金体写着“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腊梅山禽》摹本诸多,真迹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92 金章宗:完颜亮,小名麻达葛,父金显宗完颜允恭(未及登基而崩)。金世宗末年,因完颜亮为昭德皇后嫡孙立为皇太孙,世宗崩,登基。金章宗被认为是金朝汉化程度最高的皇帝,他在书法上对宋徽宗推崇备至,极力模仿瘦金体,甚至重金搜购宋徽宗从前用过的墨。金章宗钻研瘦金体多年,模仿的功力已经到了真假难辨的境地。野史传说,他这么努力去学瘦金体的缘故,是因为母系有宋皇室的血缘,目前只能说有此一说,尚待考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