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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畅春园.康熙二十八年夏 ...

  •   刚南巡回来,安排了安亲王的丧事,因为太后身体不适,康熙怕是紫禁城太闷,亲自护送太后前往京外的畅春园,月底再接太后回宫;随即马不停蹄前往顺治皇帝、孝庄太皇太后与两位皇后的陵寝谒陵,前后五日,才又回到紫禁城;回宫后,他开始将各级中高阶将领升迁、移防,将全国军力秘密集中往古北口、喜峰口等中原通往蒙古的必经之地。
      此时,西北、东北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西方的喀尔喀蒙古因粮食缺乏而求援;在喀尔喀的更西边,屯兵在额鲁特蒙古的噶尔丹蠢蠢欲动,几次试探清廷的深浅;而东北的尼布潮正在签订清与颚罗斯的国界协定,由大学士索额图亲自带人去谈判,要把国界确定下来、给点好处,免得颚罗斯与噶尔丹勾结。
      在国内,直隶、山东、河南等省大旱,康熙出正殿、居偏殿,每天只进两餐素粥,向上天表示自己德行有亏、自我反省,以求降雨解救百姓;时节交替之际,许多京官的家乡父母死亡,就连尚书、经筵讲官等皇帝近臣也都纷纷丁忧守制;满洲龙兴之地的奉天,则因为游手好闲的满人太多、治安败坏,而牵扯出有关旗务整顿的问题。
      康熙忙得无法落座,每日巳时去给太后请安,也是匆匆来、匆匆去,等到六月大局底定,才稍微清闲了点。太后便想回到畅春园闲居,康熙对自己一手建设的畅春园,本就存着比紫禁城更深的感情,很快就吩咐众人,搬回畅春园居住。
      畅春园在北京西北角一片平原上,这里的地势柔和,平原西边是绵延的玉泉山、西山与香山,一条清河在畅春园上方蜿蜒流过,支流万泉河则往下注入北京城中,沃野平畴、澄波远岫。这柔美平顺的地形从风水上看来,正是兴隆昌盛的表征。皇家的园林,在建筑前就不知请多少风水堪舆大家看过,就连园里堆砌的大小太湖石、亭台楼阁,也没有一处不是好风水。
      康熙二十二年那次往古北口避暑后,隔年,首次南巡,回京时同时带回一批江南园林的图样,选定了明代的清华园原址,在上面建筑畅春园。
      在建筑的过程中,康熙破格拔擢了一位年轻工匠雷金玉。在畅春园正殿三经九事殿上梁时,康熙亲临观礼,但是楠木大梁却因为尺寸不合,装不进卡榫,康熙越看越不耐烦,脸色也越发沉重。此时,打下手的雷金玉自告奋勇带着斧头爬到梁上,相了相,砍了几斧,尺寸对上,大梁安稳地落进卡榫中。
      康熙很欣赏这小工匠的胆量,亲自召见垂询,并将带回来的图样拿给雷金玉看,发现他除了工艺纯熟外,还具有独到的眼光与美感,便赏了他七品官,封工部营造所长班,也就是所有皇家工程的总建筑师。
      雷金玉长在南京,对于江南园林特色比北方工匠更清楚,他没有辜负康熙的厚望,将畅春园融入了江南的圆润秀美与北方的朴实简洁,更得康熙喜欢,人称“雷长班”,因此民间有句话说:“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微照命,金殿封官”,后来掌管了样式房,人称“样式雷”。雷氏一门八代全都替皇家效命,后来的避暑山庄、圆明园、颐和园、东陵、西陵……等不计其数的皇室建筑都出自雷氏之手,这是后话不提。
      康熙这回在南京逛了几圈,等到再见畅春园,觉得更加可爱,南巡回来那一阵忙得翻天,没空细细观赏自己的这处别苑,这次来到畅春园闲居,吃饱了饭,让人叫了雷金玉来给他说说最近盖的几处小院。
      雷金玉匆匆赶到康熙的住处清溪书屋,见康熙背手望着不远处的湖泊,连忙请了个双腿跪安:“奴才雷金玉,恭请主子圣安。”
      “良生啊……”康熙很亲切地喊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起身,“你领朕去看看新盖的太朴轩。”
      “奴才遵旨。”雷金玉领着康熙走过一段段游廊,这些游廊没有雕栏画栋,朴素地呈现了木材本身的色泽,他问康熙,“主子,前些日子,太子爷问这些游廊是不是要加点彩饰,奴才想,这样看起来也确实太素了,您看?”
      康熙站住脚,抬头四下看了一圈:“不用吧?朕觉得这样很好啊,东西本来就自有颜色,吃饱了撑着才在上面画龙画凤,俗气,不用动。”
      “主子圣明。”雷金玉不敢多言,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加彩饰俗气,但是太子说了,他也不能不问一声。
      康熙迈着四方步,摇着折扇,一派悠闲地望着自家的院落。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温和地对雷金玉说:“良生啊,你记着一件事,其实这皇家气派,倒不是什么明黄朱红、金银珠宝,那是摆给老百姓看的。家居时候呢,就是朴素无华,可这尊贵越是从朴素中越能看出来。人的尊贵,那不是硬用金银堆出来的,要像美玉东珠那样,从里头透出尊贵来。镶金嵌玉、大红大绿的,跟琉璃蛋似的炫目,但里头是草包,那平白让人笑你粗野,就算本来就尊贵吧!给这些珠宝彩饰一扮,也减损了,知道吧?”
      雷金玉诺诺称是,跟着康熙又往前走,来到太朴轩外,这太朴轩是在秋冬时候盖的,康熙只看过图,但是这一看,却站住了脚,错愕地瞪着太朴轩看,雷金玉以为他不喜欢,小声地问:“主子……这太朴轩……”
      “这太朴轩的样儿,是从哪里来的?”康熙慢慢地走近,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
      雷金玉跟了过去,回答:“回皇上话,这是奴才的爹从前在南京盖过的样儿,奴才前些日……”
      “这院子样儿可是盖在玄武湖边、盖给个蒙古将军的?”康熙猛地转过头来,见雷金玉愕然地点头,康熙抚摸着曲廊里的木头,白壁黄木与那些窗格的样式都那么眼熟。出得廊来、走进月洞门,闻不见梨花清香,院里植了一片低矮桂树,时节不到还没开花,除了种的花不同,这闲庭小院分明与留瑕的家一模一样。
      “主子……”雷金玉见康熙半晌没说话,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嗯……”康熙回过神来,打开门进去绕了一圈,里面的格局也大致相同,只是使用的器皿很不一样,康熙绕出来,问跟在旁边的畅春园副总领,“这儿安排人住了吗?”
      “回皇上话,原本是预备着宜娘娘住的。”副总领回答,宜娘娘,就是这些年最得宠的宜妃。她个性泼辣强悍,除了她宫里的小妃子,与哪个妃嫔都处不好,居住在妃嫔集中的畅春园西路,时不时要吵要闹,因此皇贵妃佟氏便想把她塞到东路来。
      “把她移到藏拙斋去,传朕的话,叫她学着藏拙,不要动不动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作践其他人,修身养性净口才是妇德。”康熙严厉地说,副总领听了,心中一凛,这话说得重,只怕宜妃是要失宠了。却见康熙深深地望着这小院,嘴里淡淡地说:“若是留瑕回来,这院儿……就给她住吧。”
      康熙徘徊在北方的畅春园,而留瑕此时坐在临湖的书斋里,嗅着湖上飘来的荷香。已经在南京待了快半年,一开始确实难过,养好了病,却觉得每日不知要做什么好,那个照顾她的御医看她闲着也是闲着,便常拉了她去参禅论道,或去山中庵观小住几日,澄心静养,慢慢的也就冷了心。
      留瑕一方面跟沐太太学着管家管账、一方面打坐静心,两把头也不梳、旗装也收进衣箱里,只管过着江南闺阁千金的日子,还算自在,只是看见宫中带回的一些东西时,那份思念有些难挨。
      留瑕正在检视账目,因为江南今年雨水丰沛,管家本想多加一些租子,留瑕说不用,只让佃户农闲时来帮着整理家中一些失修的房屋。管家与她定了许多秋收之后要做的事,说了一个晌午才谈完。
      南京的夏天很是闷热,艳阳照在湖上,蒸起热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留瑕换了一身汉装,睡了午觉起来,却听门上一声通报,说是曹老太太、曹大太太来了。留瑕与曹寅来往多时,深觉此人精明能干之外,做人也厚道,也就常到曹家拜访,与同样照料过康熙的曹老太太谈起康熙,有说不完的话。曹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鸡鸣寺进香,也顺道来留瑕家喝杯茶。
      留瑕一迭连声让把曹老太太往临湖的“曲院风荷”让,那里是留瑕家的最高处,傍着一片荷田,既能赏花,蚊虫也叮不着,景致最是怡人。留瑕转到厨下,吩咐了厨娘做几样点心,便往“曲院风荷”去。
      曹孙氏与曹寅妻子李氏来到这临湖楼阁,都觉得眼前一亮,听得后面脚步声响,回头去看,只见留瑕穿着嫩绿的春绸苏绣蜂蝶右衽短衫,下系湖色海纹绫面裙,清水脸子,松松地绾了个团髻,斜簪着一支玉搔头跟几朵茉莉,出声招呼:“阿姆、大太太,可好几日不见了。”
      “格格也不往我们家去,老太太挂记着呢!”曹李氏扶着婆母坐下,与留瑕见礼,丫头送上茶水点心,这才分宾主坐下。
      曹孙氏念了声佛,微笑着说:“格格这一身,凌波仙子似的,老爷子身边的姑娘,就是不一样,那什么……扮上仙姑是仙姑、扮上佛爷是佛爷。”
      留瑕谦逊了几句,她知道曹老太太对喂养过康熙是非常自豪的,不容许人说康熙一个不字。南巡时伺候过康熙的一个侍女,有一回随口说了句“皇上嘛,也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马上就被曹老太太叫人拉出抽了三十鞭子。留瑕那日刚好去曹家,听见那侍女被打得没处逃,出面说了情,把那侍女要到自己家来。
      曹孙氏捧着个烟袋抽了起来,笑眯眯地对留瑕说:“我们娘儿俩今日来,是来恭贺格格大喜的。”
      “我哪有什么喜啊?”
      “格格大约还不知道吧?老爷接到内务府行文来,让上交一份亲王福晋的袍服,内务府刘头儿给老爷的信,是显亲王爷要续弦,里头81传的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把格格指给显王爷。我们本来不信,今儿,宫里来信,让老爷给您预备舟车,请周御医送您回京,这不,就来贺喜了!我的格格呀,这显亲王府,那可是八家铁帽子里的头一人!您哪,往后可就福晋啦!”曹李氏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又东拉西扯了一堆话,才看天色不早,回家去。
      留瑕送了曹家婆媳出去,回得院来,坐在“曲院风荷”里,望着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出神。又听外面一声通禀,是老御医来了,他上得“曲院风荷”来,微笑着对留瑕说:“福晋吉祥。”
      “谁是福晋?”留瑕淡淡地说,背过身闷闷不乐,“谁稀罕当福晋!”
      老御医无儿无女,这些日子来把她当成女儿一般,一拈白须说:“曹太太跟你说过了吧?这显亲王我见过的,家产殷实、人品敦厚,很不错呀!”
      “他有钱是他家的事,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谁也不嫁,就在南京吃自家的饭、喝自家的水,什么福晋,我不做!”留瑕闹起脾气来。
      老御医也不生气,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难不成还嫌福晋不够?要做娘娘?”
      “周先生!”留瑕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您再说这话,我这就跳湖去!”
      “难道不是?”老御医显得很平静,他深深地看着留瑕,悲悯似的说,“孩子,你尽可以在我面前说不做娘娘,可你问问你自己的心,难道你心里没有皇上?”
      留瑕冷着脸,大步走了。
      老御医也不计较她的失礼,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让丫头拿给留瑕,自己默默地在“曲院风荷”欣赏满天晚霞。不久,就听见后头脚步声响,到了阁前又停住,老御医看着湖景,沉重地说:“留瑕呀!他心里不是没有你,正是因为太疼你了,才不留你……”
      “我恨他自以为事事为我想!可他根本不懂我!”留瑕悲凄地大喊,老御医转过头,看见她眸中含泪、泫然欲泣,“周先生,他若疼我,为什么不开口留我?为什么不肯费心思保护我不让人欺负?他以为为我想,所以叫我嫁了瑛大哥哥,可我不爱瑛大哥哥,大哥哥也不爱我。大哥哥的心里装着洁姑娘,死了的人最纯洁、最美丽,大哥哥根本看不见我!惦着他、念着他、想着他,我还能爱谁?就算是日久生情,可我跟大哥哥中间,永远梗着一个他、还有一个纳兰洁!他清净了,可我怎么办?”
      留瑕说到最后,放声大哭起来,老御医沉默了片刻,正想说话,又听留瑕边哭边说:“我宁愿是苏麻喇额娘,苏麻喇额娘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也没离开,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他一辈子?他说我任性、说我爱闹、说我不适当在宫里。可他就没想过,是他的心太大……我的心……太小,是他自己挑得我心乱!”
      留瑕猛地发现自己讲得太多,连这些女儿心事都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可她一咬牙,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竖已经说了:“我在乾清宫六年,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至少一半时间在我跟前,他自己嘴敞,开心了就拉手说疯话,把衣裳乱丢,光膀子在我身边跑,他就没想……我还没嫁人!他就没想……我……我……”
      留瑕说不下去了,抬头看那老御医尴尬得不行,一跺脚,捧着羞红的脸哭着跑走了。
      隔日起来,留瑕的眼睛肿得桃儿似的,老御医还来看她,她已经平静许多,只是神色之间很是憔悴,她问老御医:“先生,我昨儿想了一夜,想得头疼也没个出路,佛也没法儿告诉我怎么办,您能告诉我吗?”
      老御医的眸光暗淡了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如同空谷里的回音:“留瑕,我在太医院里四十多年了,我医治过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在这世间绕了一遭,我看过太多达官显贵、天皇贵■,每个人都是风光灿烂,像你、像皇上、像那些宫妃,可谁的心里不是苦得说不出?我的话,你现在是听不进的,可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也许你会有些想法。”
      “我是包衣出身,顺治元年入太医院的,那时候,北京城里打得一团乱,有名的医生死的死、逃的逃,只好把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塞给一个前明的老御医那里学医术,自个儿摸索着才慢慢领悟些道理……”老御医的眼睛里流转过数不清的岁月,从那娓娓的倾诉中,留瑕似乎闻得到那些学习中所燃烧炖煮的药草香,“我慢慢有了些名气,那时候静太妃还是顺治爷的皇后,她生了病,我到了坤宁宫,却听见顺治爷用蒙语吼她,骂她是杂种、是多尔衮跟野女人生的□□材儿82。顺治爷疯了似的出来,里头说,皇后娘娘晕倒了,我进去瞧她,她哭着对我说‘周先生,他怎么就不明白,是他的心太小、我的心太大,他要个家、我要个国,他不要当皇帝,可我还是皇后啊!’”
      老御医的声音轻轻地颤抖,留瑕眼前好像浮现了顺治废后静太妃啜泣的面容,老御医看着她说:“后来静太妃被废,常常生病,我去医她时候,她很平静,她说‘周先生,你看着,总有一天,福临也会跟我一样痛苦。他要襄王福晋,就必须杀掉襄王爷,杀了襄王爷,他就是个心中无国的浑人,一个皇帝心中没有国,不值得女人去爱,他永远得不到他要的家’。静太妃说错了、也说对了,襄王福晋成了董鄂妃,她愿意为顺治爷改变自己、委屈自己,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也跟静太妃一样有颗装着国的心。最终,她跟顺治爷都有了国、也有了家,在一起的时间虽短,可终究是爱过、又走过的。”
      留瑕澄下心来,听着老御医的声音像敲在心上那样深刻:“皇上的心很大,他要个完整的国,可他未必不想有个家。”
      “可他多狠的心!平素温文儒雅,可他决定了的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先生,我怕哪天拂了他的意,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怕的是心死……南巡渡河时,我对他说我愿意跟着他,可他只顾着说要给我寻人、劝我嫁人……先生,连他都不知道想不想要我,我……我怎么办?我跟他……怎么解?”留瑕语无伦次,一脸哀戚。
      老御医旁观者清,他看出她预想了千事万事,却没去想怎么忘记康熙。他知道这种人最难劝,虽然聪明、看得见种种冲突,可就是执迷不悟、不愿割舍,宁肯寝食不安也不肯死心,是爱得深,还是爱得浅?老御医只是淡淡地说:“情愁无解,欲理,越理越乱;欲断,越断越牵挂;欲逃,天地虽大,心却如影随行;是前世情债、今生冤孽,就算一人死亡,依然要在来生纠缠。”
      一场对话戛然而止,宿命般的沉重压上心头,留瑕感觉心头如擂鼓般疯狂跳动,一阵晕眩,却听老御医缓缓地说:“心哪……孩子……你的心哪……”
      说完,老御医就走了,留下一份写着动身行程的折子,静静地躺在桌上。小丫头梅香点亮了蜡烛,朱红的烛泪滑下来,堆在烛台上。
      烛泪冷了,烛芯,还在燃烧……
      留瑕为情所苦的同时,千里外的畅春园,佟妃也在思考自己的感情。
      佟妃半躺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地喝着一碗参汤,她的养女十三格格只有两岁,趴在她身边歇晌。佟妃这几个月来,越来越少说话,也不像生了什么重病,但是她的生命力,似乎也像逐渐退去的夏日时光一般,消散了。
      但是,每个下午,她会牵着十三格格去走走,每一个宫妃的住处,上至惠荣德宜四妃,下至常在答应,她都去了。每次去,都是长长的晤谈,她详细地交代宫中的种种,甚至连每个月要给康熙做多少衣服、用什么面料,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她似乎把一天的所有气力都集中在这个时候,回来之后,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沉睡。
      她这样反常的举动,看在妃嫔们眼里,都觉得有些不祥,嘴快的宜妃甚至私下说:“这是怎么了?像辞路似的。”
      辞路,是旗人的风俗。旗人是最重礼数的,一个请安礼行得不道地,就可能从此不相往来。但是人自知命不久长时,都要趁着能走动,把亲朋好友都串一遍,把这些年来积着的疙瘩解开,盼着死后有人惦念,这就是辞路。
      佟妃已经不在乎这些风凉话了,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确实是在辞路,其实康熙那句“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出口时,她就已经死了,她甚至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一个不知已死的鬼魂,还在人间飘摇。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本想抛开不管,可是死了心,却仍有放不下的责任。她发现这个皇贵妃的位子,已经与她的生命牢牢结合,她可以忘记自己的姓氏、名字,却忘不了她是皇贵妃。
      外面一阵脚步杂沓,听见了人们请安的声音,佟妃不敢拿大,连忙撑起身子,不一会儿,康熙挑帘走进来,相了相,一屁股坐在佟妃床边。
      “别起来,你病着呢。”康熙温言说,十三格格给他吵醒了,爬过去,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康熙顺手抱起她,亲了一下,随口说,“这是小八?怎么长不大似的?”
      佟妃的脸色一痛,嘴唇翕动,半晌才说:“这是敏嫔的小十三。”
      “哦?那小八呢?让她来,别让她不认得自己阿玛。”康熙没去在意佟妃的神色,只顾着叫小十三喊“阿玛”。
      一滴泪落进参汤里,佟妃黯然地说:“康熙二十二年……刚生下来两个月就……”
      康熙身子一僵,小十三跌进他怀里,口水滴在他衣服上,他缓慢地转过来,低声说:“朕让你伤心了……”
      佟妃勉强地一笑,康熙最疼的女儿是荣妃的三格格跟宜妃的六格格,因为大格格、二格格落地不久就夭折,只有这三格格健康长大,虽说行三,其实是长女;而六格格,完全是因母推爱,康熙喜欢宜妃的能言善道、敢说敢为,连带着也就疼爱六格格。至于其他的格格对康熙来说,比乾清宫那只海东青还不如,想起来就玩玩,当然,还是想不起来的时候多。但是对母亲来说,儿子女儿都是心肝宝贝,更何况,八格格是佟妃唯一的孩子。
      “臣妾不怨,老佛爷说,小八是观音菩萨的龙女,犯了点小错,给菩萨贬来凡间玩玩,不该沾染红尘,所以投生在紫禁城里,菩萨召她,所以又回去了……”
      佟妃说着一个神话,脸上是做梦般的神情,康熙感觉一种无声的谴责,扎上他心中对子女的歉疚。他低头看着小十三漂亮干净的小脸,将她抱起来,紧紧地抱着,闻到她身上的奶味,孩子胖胖的小手抓着他的宁绸长衫,抹得满是口水。
      “小十三……起名了吗?”康熙艰难地说,佟妃摇头,他抱着孩子起来走了几步,佟妃看着他沉思的眉眼,那么专注、那么深邃,看着他抱着小十三,佟妃心中杂了各种滋味,说不清。
      “叫紫祯吧?”康熙抱着小十三要寻个笔墨,四下不见,来到佟妃的妆台,拿起画眉的黛笔,扯过张薛涛笺写下名字,顺便又写了满文,拿到佟妃面前。
      “紫祯,什么意思呢?”佟妃看不懂满文,拿着那张名字,只觉得念起来顺口。
      康熙将小十三抱得高高的,晃了几圈,小十三开心得格格笑,康熙随口说了比较简单的字义:“紫,紫宸、紫微,都是皇家的意思,祯,是吉祥、祥瑞,小十三是天家的祥瑞,所以是紫祯,小十三,你叫紫祯,知道吗?”
      天家祥瑞吗……佟妃放下参汤,看着自己的男人抱着孩子、给孩子起名儿,多温馨?她憔悴的脸庞露出笑意,看着这父女俩笑着、闹着,进宫二十年,她第一次感觉满足,即使这一刻比起漫长的二十年,只是一闪神的时间而已。猛地,她又想起康熙那句“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生命力一闪而逝,她那张小小的粉扑子脸,瞬间变得苍白。
      康熙玩累了,抱着小十三又坐下来,小十三爬到佟妃身边,在她腿上趴着,很快就睡着了。佟妃与康熙看着小十三,夏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柔软的头发贴在头上,像只还没长大的小鸭子,佟妃淡淡地说:“多亏了敏嫔,要没有小十三给我做伴,也确实无趣,虽不是亲生的,可要是能看着她长大,臣妾也心满意足了。”
      康熙听着,却觉得有些不祥,劝慰着说:“把身子养好,你还年轻着,我们还可以有阿哥格格。”
      佟妃淡淡一笑,拉过一床薄巾盖在小十三身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皇上,臣妾伺候您有二十年了,您喜欢留瑕格格,整个宫里都看得出来,可是再这么妾身不明下去,谁都不服的。今日您好歹给臣妾一句实话,若要她,臣妾这就去办,不吃醋、也绝不让她委屈了的。”
      “不会妾身不明了,老佛爷要把她指给显亲王,就算不做显王福晋,她也会嫁给一个江南的汉军旗人,你放心,朕会跟她断了关系……南巡时候,朕因为她委屈你了,你安心养病,朕……会好好待你的……”康熙一腿跨在炕上,轻轻地捶着膝盖,他的呼吸很轻,睫毛难得地低垂着,佟妃凝视着他。半晌,他摇了摇头,哑着声说,“况且,朕也不能给她册文。”
      “为什么?”册文,是封妃之时由皇帝亲下的文书,是最重要的凭证。
      “她是个娇格格,这性子,是朕宠出来的……做格格时,朕怎么宠也不过分,可做妃子,就不能这样了。你是从妃子里熬出来的,多苦,你不是不知道……”总是挺直的背似乎承受不住思绪的压力,有些弯,垂到炕上的乌黑辫子里杂了几根灰发,明黄丝绳在辫尾结了个结,康熙忧郁地说,“朕不忍心她受这样的煎熬,朕是男人、朕有大清,再怎么舍不得,也只是一咬牙的事儿。”
      “臣妾从没听说皇上说舍不得什么人,若不是您的心尖尖儿,皇上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佟妃的目光十分透亮,像夏日的白色阳光,直勾勾地透进康熙心里,“格格在您身边的时候,觉得很快乐吗?”
      康熙侧了侧身,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佟妃的窥探,但是还是点头,又摇头:“也说不上很快乐,只是觉得安心,朕想做什么、说什么,不用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都知道了,可是朕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安心。”
      “您……还没幸过格格吧?”佟妃拿捏着说,即使已经相处多年,这样的问句,依然很难开口。
      康熙寂寞地微笑,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朕常常想,要是干脆当做喝醉了,一觉醒来,她就是不从也要从,可是,朕不想就这么混过去。”
      佟妃并不感觉生气,往日,就算不生气,也要觉得委屈想哭,可是在病重的此时,却觉得云淡风轻了。从前眷恋不舍的,今日都觉得无所谓,康熙从没把她放在心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牵挂?还有什么不甘?她心中此时充满了包容与母性,她可怜康熙的这场情劫,毕竟是爱过的人哪……
      康熙看她有些倦了,便说:“不说这些个了,你好好将息,朕还要办事见人,明日再来看你,也不用送,就这样吧!”
      “皇上,等等。”佟妃说,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出声请他不要走,康熙有些讶异,但还是坐下了,却听她说,“臣妾有话要告诉您。”
      “说吧,朕听着呢?”康熙调了调身子。
      “我跟着您,有二十年了……”
      佟妃第一次在他跟前用了“我”这个字,她是个标准的汉军旗人,温柔、不多话、一丝不苟,她其实不喜欢人坐她的床,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那小小世界的主人,她不能赶他,只轻轻抚平了床上的皱褶,摆齐散乱的枕头。满洲男人粗豪,康熙纵然在政治上心细如发,可家居时候,毕竟还是个旗人男子,不太注重自己的妃嫔,除非他感觉她们有什么异常举动,才会严密监视。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欣赏这个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最注重宫中的礼仪,虽然他喜欢的女人往往是不大遵守礼节的。
      摆弄整齐之后,佟妃才抬头凝视着康熙,温顺的眼神,依然如往常那样痴痴地、柔柔地系在他身上,她说话,总是慢声细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进听者耳里。二十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学会了幽静的气质,从不风疾火燎似的显出自己的内心。
      “我还记得,您头一回来储秀宫时候,也穿着今儿一样的湖色长衫,倚着门框,对我笑……喊我佟家妹妹,那时候……您多俊哪……”佟妃微笑了,深深地看进康熙眼里,似乎要找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君。
      “现在就不俊了?”康熙也笑,说实在的,他记不清佟妃当年的样子了,只记得选进了个像小鹿一样羞怯的表妹,横竖是翻了牌子,有了夫妻之实,至于长什么样儿,压根记不得了。
      “说不清爽,跟那时……不一样了……”佟妃看着康熙的脸,似乎想要找到与当年的不同,却只是把目光移向了远方,“我也不一样了……是不是?”
      “你没怎么变,是朕老了。”康熙连忙安慰她。
      佟妃飘忽地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累了,累得不想操心了,可我发现还有好多事没做。秋收时候要给您准备着祭天的行头;三阿哥眼瞅着要出去建府,要给他筹备着东西;还有三格格,也要准备着选额驸了;敏嫔要生第三胎,该让德妹妹多担待些;宁寿新宫正在盖,盖好了要挪些什么进去……”
      康熙看她这样操心个没完,心如刀割,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好了好了,你安心着歇息,哪有人生病还想这么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的宫里的事,你管她们去呢!”
      “不管不成啊……”佟妃依然笑得那样温婉,她像是自言自语,“这宫里的事,没有个主心骨哪成啊?”
      康熙鼻头一酸,弓身将她抱住:“都是朕不好……你别这样……你……你骂朕也好、跟朕呕气也好,就是别这样……别这样……”
      佟妃静静地倚在他怀中,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合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康熙见她半晌没有声息,把她放平,呆呆地看了一刻钟,才起身离去。他刚走,佟妃就睁开了眼睛,透过前方玻璃窗,佟妃的目光忧伤地跟在康熙背后,出了这个门,他还是皇帝,要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刚才那些近乎少年情愁般的牵肠挂肚全都要收进心里,佟妃叹了口气,做人、做皇帝,有多难?
      佟妃收回了目光,透亮的眼睛变得暗淡,自言自语:“欲也是情、怜也是情,情到深处,不过一个痴字,是满人情痴……也是人间情痴……”
      说着,她又沉进了更深的睡眠。

  • 作者有话要说:  81 里头:指皇宫。
    82 清初野史传言,废后静妃是多尔衮前往蒙古打猎时与朝鲜女子所生,寄养在交情甚笃的卓礼克图亲王家,冒充为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孝庄皇后之侄。为顺治皇帝与静妃订下婚约,便是多尔衮希望自己的血脉能回到皇室正统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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