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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百里姻缘 ...

  •   “贤侄,你误会了!听老朽把话说完。”老翁慌忙辩解道。王云骧见对方似无恶意,便站定了。老翁向众人拱一拱手,“乡亲们,今日大家都看到了,是这位贤侄将老朽拉起的。老朽其实并没有摔断胳膊,不过在衣袖上涂了些朱砂而已。”
      这老翁本名兰建功,乃是数百里开外的青州人氏,今年六十有二,祖上有数千银子的家当,无奈膝下止有一女,年方十七,便想挑个能够继承祖业的女婿,最好招赘入门。上门求婚者倒是不少,可他心里雪亮,他们大部分是冲着那笔可观的家财去的。
      兰建功对男方的家世门庭、权势地位、房屋田产均无要求,只要他品行端正、为人上进即可,然而这样的少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恰巧前不久出了那件震惊朝野的官司,兰建功突发奇想,何不到外地亲自寻访,试探一下陌生人呢?于是演出了方才的这一幕。
      “恭喜王兄得一泰山,王兄还不快向岳丈拜谢?”牛圣武立刻过来向王云骧祝贺,心中却暗自有些悔恨,自己怎么不去搀扶兰建功一把呢?唉,或许这就是气数吧!
      那些隔岸观火的围观者听此一说,眼中立刻流露出羡慕甚至嫉妒的神色来,有个屠夫说道:“这小子,家里穷得丁当响,没想到从天掉下一个岳丈来,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另一个阴阳怪气地接口道:“哼,那倒不一定,福兮祸所伏,谁知道呢!”
      王云骧本不愿高攀这一门亲事,只是牛圣武已经带着兰建功往他家中去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路人,他怎么拦都拦不住。
      王云骧幼年失怙,只有高堂老母窦氏尚在,窦氏起先听得兰建功自愿结亲,喜得眉开眼笑;及至听说须入赘上门,霎时面色大变:“我们王家穷归穷,也得要继承香火,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同意!”说罢,便让王云骧送客。
      兰建功感到颇为尴尬,最后退一步,想出一条权宜之计:王云骧与女儿成婚之后,生下长子姓王,待有了次子,再改姓兰,为兰家续香火。若是只有独子,便将女儿过继给兰家,或为兰家抱养一子。窦氏这才转忧为喜。
      次年端午,兰建功体恤亲家贫寒,派人提前给亲家送来“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与雄黄酒,外加几样新巧的糕点、粽子之类。哪知窦氏素来体弱,也是薄命之人,当晚贪嘴,多吃了些粽子,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镇上的郎中也无可奈何,竟然就此命赴黄泉了。
      窦氏一生苦寒,她素日见乡里有人婚丧嫁娶,门口鞭炮声声,锣鼓喧天,便羡慕不已,平生惟愿自己能享受一次风风光光的排场,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窦氏亡故后,兰建功毫不吝啬,花费近百两银子,请来吹鼓手和戏班子,大吹大擂闹了三天三夜,为亲家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窦氏这次终于得偿所愿,在“五七”之夜,她十分欣慰地托梦给儿子,这么好的亲家翁,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她愿主动让一步,王云骧与兰氏所生的长子,可以先过继给兰家,待次子出生再随王姓。
      王云骧不敢违抗母命,三年守孝一满,便正式入赘到兰家,与兰吐芬成亲。哪知这时兰建功已瘫痪在床,尽管心中极其明了,怎奈双耳失聪,口齿不清,动弹不得。几个堂侄又日夜想谋夺家产,经常来顺手牵羊,拿点值钱的东西回去。这场婚事便办得十分勉强。
      兰建功宅心仁厚,可兰家其他人却并非如此。王云骧每日在兰家进进出出,总能听到邻里左右的一些闲言碎语:
      “老头子简直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不中用的书呆子的。”
      “成天价袖着手,被老婆养着,这种快活日子到哪儿去找啊!”
      “一个穷酸,狗屎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我看未必,他只要把老头子一个人哄开心,不就什么都成了?只是不知道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别看这小子表面子曰诗云,其实城府颇深,以后诸位倒要小心为妙。”
      最初成婚的那段时日,王云骧一心攻书,兰吐芬对他倒还有三分客气。
      转眼大半年过去,王云骧前往省城应考,直到桂榜放榜之后,才蔫头耷脑地回到家。兰吐芬见丈夫一脸的晦气,料知此科中举无望,神情也便冷淡得很。不久,左邻右舍便得知王云骧落榜的事,往往三五成群地在背后指指戳戳,兰吐芬心中更是不快,从此夫妻间隔阂颇深。
      一日早茶过后,兰吐芬别过丈夫,去街头将杏子粉和草莓红的脂粉各买一盒。她刚走到转角处,便见堂兄兰富家的媳妇卫氏含着笑,向她打招呼:
      “哎哟哟,芬妹好几日没来坐坐了,莫非有了相公,就忘了兄长?我来瞧瞧,嗯,果然是白里透红,看来画眉之乐,远胜于姑嫂之情啊!”
      “嫂嫂!”兰吐芬满面娇羞之色,“他哪里是个知疼着热的,成天就知道抱着一本《论语》摇头晃脑。”
      “那我倒要替芬妹打这个抱不平!”卫氏一脸的义愤填膺之色,“放着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不享受,倒要与那些老夫子为伍,我这就去问个明白,看他作何分辩!”说着就要起身,前去兴师顺罪。
      “好嫂子,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是也犯不着……”闺房之中的事,哪里能对外人一一道来?
      “不是嫂嫂我多嘴……唉,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为妙。”
      “嫂嫂,究竟什么事儿?你快说嘛!”卫氏越卖关子,兰吐芬越催得厉害。
      “咱们兰家的丝绸店里还缺个帮手,前日你哥哥还说,要从外面雇一个呢。你相公成天在家里闲着也无事,倒不如去门店去帮忙,一个月好歹也落几两银子贴补贴补。大家都是自己人,做哥嫂的也不会亏待他。可一来怕耽误了他读书赶考中状元,二来……”卫氏笑道,“你们夫妻新婚燕尔,成天形影不离,也怕你舍不得。”
      兰吐芬啐了一口:“呸!谁舍不得啦!我道是什么理由呢,原来是这些个,那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三年前,他曾参加过一次乡试,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我看他呀,就是个土里刨食的穷命,可他脑子就是这么一根筋。待会子我就跟他说去,叫他趁早断了那个痴念头,寻一条生路。”
      “只是,他未必肯听你的。”卫氏提醒道。
      兰吐芬将眼往上一瞥:“他敢!只要还在我们兰家一天,便由不得他做主。”
      “就凭这一句话,妹妹也当得起脂粉丛中的英雄!”卫氏翘起大拇指笑道,“妹夫一定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不过,妹妹千万别向他提起你我之间的言论,以免伤了和气。”
      兰吐芬答应了。二人又说笑一阵,兰吐芬方告别嫂嫂。她前脚刚踏出门,兰富后脚就蹩进来,对卫氏笑道:“真有你的,三下两下就把她说动了。”
      “嘘——”卫氏瞟一眼兰吐芬的背影,“还没走远呢,小心听见了!”随后又捂着嘴窃笑开了,“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老头子明白时倒还罢了;如今他自身都难保,看老娘怎么摆布这两人。”
      “娘子神机妙算,真当得‘女诸葛’之称。”兰富一脸的心悦诚服。
      兰家本是此地的乡绅,从兰吐芬的祖父起,开了家药铺,到如今生意日益红火,兰家已有药铺、当铺、米店、丝绸店四大店铺,故此卫氏对兰吐芬有此提议。
      当日午膳时,兰吐芬谈起让王云骧去当铺帮佣之事。
      王云骧皱了皱眉头,干咳一声,委婉拒道:“娘子,还过两月余,便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为夫夜夜苦读诗书,多少有所长进,倘若白白放过眼前的大好良机,未免太可惜!”
      “书书书,成天就知道书,也不为生计着想!”兰吐芬将筷子往桌上一扔,“你自己光棍一条,净身入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桩不要银子?你当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靠我兰家的那点可怜家产!俗话说,坐吃山空。如今爹不中用了,反倒添上一大笔开销,你还要天天在家吃闲饭,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扛得起!”说着,便抽抽答答的,用帕子去拭眼睛。
      “哎呀,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吵起来呢!”鲁嬷嬷连忙赶过来,一面帮兰吐芬拭泪,一面埋怨王云骧,“姑爷也真是的,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着娘儿们几分?不是我做下人的多嘴,小姐说的句句在理,姑爷总该听进去一二,为长远之计打算打算才是。”
      王云骧闷闷地思索片刻,终于作出让步:“好吧,我明日去当铺帮佣就是,也好为娘子分忧,晚上回来再温习功课。”兰吐芬这才破啼为笑。
      哪知王云骧根本不懂得经营之道,以为只是简单守着爿门店,卖货、算账就行了。店里的丝绸品种极多,若是一一记住其售价,须耗费许多心力;大多数顾客前来均会削价,削得太多又会亏本,可王云骧生来面皮薄,且不善言辞,有时碰到街坊邻居,又不好意思与人争辩,往往对方说是多少就是多少;还有的自称是老顾客,要求赊账,他连在账簿上记一下,让对方签字画押都没有,便让人家拿走货物了……因此短短五天不到,由他经手的生意,便亏了二十多两银子。
      只要见店里没人,他便拿出书来瞟两眼,以致于有个混混见他好欺,竟顺手牵羊盗走了一疋名贵的云锦,值四五十两银子。
      月底盘点货物时,一个眼尖的伙计便发现店里少了那疋云锦,便向兰富禀告。
      兰富当场拉下脸来,指桑骂槐地斥责手下:“我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养了你们这群瞎了眼的狗东西,店里的货物被人盗光都不知道!你们不想干活,趁早给我卷铺盖滚蛋,我还省了一份心呢!”
      王云骧早已将书揣进怀里,尴尬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兰富骂的是谁,两个伙计也都心知肚明。那个发现云锦丢失的小伙计阿三,平素脑子灵活,又肯跑腿,是掌柜面前的大红人,如今见风向不对,便装作逆来顺受的模样,低头不语。
      另一个伙计阿愣却是个直肠子,他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店里的事肯定轮不到他,如今却被东家骂得狗血喷头,一股热血便腾腾直往外涌:“小的一直在外面送货,刚刚回店。云锦是谁看店丢失的,就应该找谁赔偿,用不着搭上俺阿愣。”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还在犟嘴,到底你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就算责任不在你,难道你站在一边,别人就当你是哑巴?”兰富说完,便阴着脸踱回家去了。
      阿愣还想顶嘴,阿三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忍住。
      当晚,王云骧正准备开口,将店中云锦丢失之事告诉妻子,恰巧卫氏前来,她与王云骧闲聊数句,便向兰吐芬道:“我想为我家二小子缝制一件小坎肩,只是不知该如何搭配花色,妹妹过去帮我参谋参谋如何?”
      兰吐芬心知卫氏定是有事相商,立刻应允,跟着卫氏走了。
      “近几日他在丝绸店里帮忙,情况如何?”兰吐芬问道。
      “我找你来的本意正是如此。喏,看看这个。”卫氏将当日的账簿摊在小姑面前。
      兰吐芬看了几眼账面,当即明白,是自家的相公在店里捅了不小的篓子。
      “嫂嫂,我相公在店里的情形,你就不要瞒我了,有话直说吧。”
      “姑爷本是读书人,从未习过经商,所以出些小差错是难免的;不过听伙计们说,姑爷即使在店里,依然勤奋攻书,以致顾客来到他面前都不知道,反被吓一大跳……这就让人难办了。”卫氏一脸的苦相。
      兰吐芬无比愧疚,心中对王云骧又气又恨,说出话来便不怎么讲情面:“这个酸秀才,没本事考上举人倒也罢了,如今好不容易给他谋个饭碗,他也不好好珍惜,反倒装腔作势。我怎么会嫁给这种没用的东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卫氏也连连唉声叹气:“我当初也是一番好意,哪知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再让姑爷照管几天生意,这个丝绸店非得关门大吉不可!”
      “他回来,还一声不吭,打算瞒着我呢!我这就找他去!”兰吐芬冷笑连连,唰地站起身来。
      “妹妹且慢!”卫氏强拉住兰吐芬,让她坐回原位,耐心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了过错,改过来就行了。依我看,这丝绸店的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所能掌控的,倒不如先派点更简单的活儿再说?”
      兰吐芬将信将疑地问道:“在店里坐柜台,已经是很简单的了,难道还有比这更简单的?”
      卫氏淡淡一笑:“坐柜台也有很多诀窍的,得靠自己去领悟。距此七八十里的曹家坞,有个破落户的当票即将到期,不如让姑爷去走一遭,把款子收回来的同时,也顺便出去散散心。”
      兰吐芬深表赞同,又拿出私房钱填补店里的亏空,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么。卫氏自然假意推脱一番,二人拉拉扯扯了半天,兰吐芬好歹补了一半。当然,王云骧回家后是少不得挨一顿臭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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