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娘娘》南柯子

1、一、求死不能

　　王云骧一口气冲出家门口，没头没脑地跑向山中跑去。他忍受家里的那只雌老虎已近三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羞辱，这一次，他是再也忍不住了！他宁可死，宁可终日在地狱的油锅里翻滚，都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家！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的双腿发软，被一块石头绊得跌出尺来远，他才发觉浑身已是汗透重衣！他就势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发觉这座山光秃秃的，野草呈现出一派枯黄死灰的颜色，连个树桩都找不到……
　　且慢！失望之余，他将视线投向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发现一棵歪脖子树冒出荒山的边缘。他立刻挣扎着站起身来，加快脚步向那棵树走去。那棵槐树比他本人高不了多少，叶子都快掉光了，还剩下寥寥的数片，七零八落的挂在风中，瑟瑟发抖。
　　王云骧解下系在腰上的绳子，套在树枝上打了个死结，拉紧，然后闭上眼睛，急急地把脑袋往里一钻。
　　——既然没有生的欢娱，便没有死的痛苦。
　　不知是他求死心切，用力过猛，还是树枝太脆弱，只听得“咯嚓”一声，连人带绳子跌下来，滚落老远。
　　“我就不相信，连找死都这么难！”
　　王云骧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将槐树打量一番，最后看中另一根手臂粗的枝桠，又将绳子套上去，还用手试了试力度，才放心地将脖子套上去。
　　这次他没听到“咯嚓”之声，不过依然滚出老远——原来是绳子断了。
　　“我今天非死不可！”王云骧的牛脾气上来了，他将断掉的绳子接起来，却发现长度不够。
　　“嘻嘻……”只听到一个少女清脆的窃笑声，随即转作愠怒，“喂，好死不如赖活，你这人为何偏要寻死？”
　　王云骧这才注意到，有个二八少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翠色的衣裙，在这了无生气的荒山上显得极为惹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向他浑身打量，也不知是何时来到的。
　　“臭丫头，我想找死，关你什么事？”王云骧正一肚气没处发泄，不客气地回道。
　　“这儿是我们娘娘管辖的地盘，你在这儿死可不行。”翠衣少女霸道地伸手一指远方，那边，灰黯的天幕下垂着一片黑色的云，“去那儿，你爱怎么死就怎么死，没人会拦你。”
　　“你别哄人了，这分明是一座荒山，哪有什么娘娘来管？”王云骧冷笑道。
　　“我说的是阴间。阳间有户籍册，阴间自然也有录鬼簿。如果你死在这儿，你的孤魂就会我们娘娘收归。”翠衣少女解释道。
　　“好，好，我到别的地方去死算了。”不管这少女说的是真是假，王云骧都不愿与她争辩，只是一心巴望着早死早超生。
　　王云骧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夕阳落进苍茫的云海中，沉沉的暮色将他包围才停下。那一截已经不能夺走他生命的绳子还在手中，“唉！”他生气地将它扔在地上，万分沮丧地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突然弹跳而起，臀下的这块石头不是最好的催命符吗？尽管脑浆崩裂的滋味比上吊更难受一点，但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向巨石直冲过去……只觉一阵阴风袭来，他不觉打了个寒颤，一只抬起的右脚怎么也跨不出半步了。
　　“喂，几次三番地寻死，你还真不想活啊？”身边又出现那个少女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莫非这里也是你家娘娘的地盘？”王云骧怒不可遏。
　　“人家好心好意地救了你，你就算不报恩，也用不着这么凶巴巴呀！”少女嘟起嘴，一脸的委屈。
　　这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个淘气的邻家小妹，王云骧的神色缓和了些：“谁让你多手多脚来着！小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能一死了之。”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地狱有多可怕，如果你跟我去地狱走一遭，就再也不会有死的念头了。”翠衣少女说道，“只怕你不敢去。”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下地狱？”王云骧将身板一挺。
　　“那好，咱们现在就走。”翠衣少女用手朝地下随便一划，地上立刻现出一条寸余长裂缝，以手示意他踩进去。
　　“这……”这条缝纹是如此窄小，他一个大活人怎么钻得进去呢？
　　翠衣少女见他犹豫，便说道：“你踩上去便知道了。”
　　王云骧纵身一跃，却毫无处于夹缝中的拘束之感，只是头脑一阵眩晕，就像他小时候去山上砍柴，采摘悬崖壁上的一株灵芝，不慎滑下去的感觉。幸而那次被一根枯藤绊住，否则不粉身碎骨才怪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心惊胆颤地在一道河岸边站定，河中黑浪滚滚，熏得人面颊发烫，颗颗汗珠滚落下来。河上还架着一座窄窄的木桥，上书“奈何桥”三个大字，透出诡异的血红色光芒。不时有人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奈何桥。
　　有个一身玄色衣衫的老太婆守在桥边，每位过客过桥之前，她都会从身边的桶里舀一碗汤递过去，她看似笑容可掬，可一双皱巴巴的眼睛却把对方盯得紧紧的，非得来者喝得一滴不剩，她才乐呵呵地放行。若是有谁想有意无意地泼掉一点儿，她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睛便会瞪得溜圆，在碗中加些汤——分量比先前的更多。
　　王云骧有些不安地寻找那个翠衣少女，但见她紧跟在他身后，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那边就是地狱，这条河是阴阳分界线。”翠衣少女向对岸一指。
　　王云骧沉着地点了点头，正欲跨向奈何桥，翠衣少女忙把他一拉：“千万别去！喝了孟婆汤，就会忘掉一切前尘往事。你阳寿未绝，尚未登入录鬼簿，不必喝孟婆汤，只须悄悄从忘川潜水过去就行了。”
　　翠衣少女递过来一枚避水丹，命他含在口中，这样他的口中就不会呛水了。
　　这时，岸边来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观其衣着，应是一男一女。趁孟婆正在给他们喝汤，翠衣少女已跳入忘川中；王云骧心中原本还有些怯意，被她顺手一拉，便身不由己地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他本不会凫水，幸而有那枚避水丹，不曾呛到一口水。但水中的滋味也颇不好受，他觉得两眼茫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滚烫，像是在沸锅里煎熬，令他头脑晕晕的，死过去又活过来。还没进地狱，这滋味就够他受的了，他心中刚生出一丝怯意，但一想到家中那个无情无意、刁钻刻薄的雌老虎，便又壮起了胆子。
　　好在煎熬片刻之后，渐渐感到不再那么难受，或许是已经适应水温了吧。他正胡思乱想着，忽感到头皮一紧，身子旋即被提起，人已站到岸上。他下意识地望一望手臂，竟然没有烫出一个潦泡。
　　河岸的远方，只听得一阵阵千奇百怪的声音，有哀嚎的，有呼喝的，有□□的，有的还像在唱歌，不知是痛苦到极处，还是快乐到极处，大约痛苦的极致和快乐的极致原本就很难区分吧。
　　王云骧正欲开口问翠衣少女，她似已看出他心中的犹豫，说道：“那就是十八层地狱，倘若你想死，便须忍受与他们一样的痛苦。”
　　有个犯人“哇”地大叫一声，又拖得极长，慢慢地转成为垂死的叹息，不知正忍受着怎样剧烈的痛苦。王云骧好奇地凑近一看，却是一个犯人被反剪着双手，牛头将他的嘴撬开，马面拿着长钳拔他的舌头。马面还不是一下子将舌头拉下来，而是一点一点地拖出来，鲜血和唾液流得满口满身都是。
　　“这人是谁？在阳间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致得到如此报应？”王云骧问道。
　　“这一层是拔舌地狱，专门用于惩罚阳间那些巧言令色、挑拨是非之人。这个犯人就是春秋末年楚国的佞臣费无忌，楚平王派他给太子建去迎娶秦女孟嬴，他发现孟嬴姿容出众，便劝平王自己娶她；后来担心太子于己不利，他又不断地离间平王父子，惹出多少是非！他做下这么多恶事，竟然能够寿终正寢，却不知死后还是会讨还公道……”翠衣少女见王云骧的神色大变，不觉微微笑道，“这才是第一层，你就怕成这个样子，后面还有更可怕的呢！”
　　二人顺着一条幽暗的小道拾级而下，来到第二层。这里的犯人以女人居多，她们被绑在齐腰粗的铜柱上，粗大的铁链从她们身上的锁骨穿过去，链子上血迹斑斑，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条长长尾巴的蛆虫满地乱爬，苍蝇、蚊蚋满天乱飞。
　　每个犯人面前都有个小鬼，拿着尺来长的大剪刀，狠狠地剪她们的手指头。其中有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小鬼每剪断她一根手指头，那满头的花发便是猛地一颤，口里喊道：“小哥，饶了老身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剪几下，这条老命都会断送掉！”
　　小鬼磔磔怪笑几声，手中毫不容情，说道：“王婆，你放心，这是阴间，又不是阳世，就算你年纪再大，将你的手脚全砍掉，你还是会活得好好的。”
　　“哎哟，真是作孽呀！是西门大官人让我去劝武家娘子的，不关老身的事。”
　　王云骧听得云里雾里，只得又将脸转向翠衣少女。
　　“她就是那个为西门庆和潘金莲穿针引线的王婆呀！后来害得潘金莲谋杀亲夫，被武松一剑穿心。”翠衣少女解释道，“这剪刀地狱是专门惩罚那些教唆女子不守妇道的人而设。”
　　“哦，怪不得关在这儿的多是女子呢！”王云骧恍然大悟。
　　“还有些逼迫年轻貌美的女子卖身的鸨母，也被关在这里。喏，看到那个满头珠翠、脸上敷着厚厚一层胭脂的老女人了吗？她正是闲愁苑的李嬷嬷，买了许多颇具姿色的小姑娘，教她们歌舞琴棋，待长到十四五岁，就逼她们接客。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最初就是被她威逼哄骗去的。”
　　王云骧接着又观看了刀山地狱、油锅地狱、石磨地狱、斧斫地狱……共十八层地狱，越看越感到汗毛倒竖，两腿直颤。
　　翠衣少女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逼视着他，问道：“如今，你还想下地狱么？”
　　“这……”王云骧沉吟不语，脑海中又回响起妻子兰氏的一番话：“没本事的甭种！我嫁个种地的，还能收几斤大米；嫁个杀猪的，还能喝点肉汤；嫁个做生意的，还落得几两银子。你肩不能挑，背不能驮，连个秀才都考不中，由老婆养着在家里吃闲饭，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这是哪世造的孽哟，命中遇到你这个扫帚星……”
　　字字剜心剜肺，他不觉狠咬了一口下唇，骂了出来：“兰吐芬，我就算下地狱，也不会再来找你的！”
　　“你在说些什么？”翠衣少女见王云骧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仿佛跟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吃了一惊。
　　“啊……”王云骧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满怀歉意地一笑，“小生是想到了拙荆，冒犯之处，尚请见谅。”他随即平静地说道，“小生愿意下地狱。”
　　“咦，我跟随地府娘娘这么久，见过的无主孤魂千千万万，其中不乏一些自杀未遂者，当他们见到地狱中的情形，无不吓得屁滚尿流，苦苦哀求我放他们回去；只有你是一个异数。”翠衣少女清凌的目光向他浑身逡巡数次，大感意外，“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一心求死呢？”
　　王云骧仰天深深地叹一口气，突然双膝跪地，一叩到底：“请姑娘成全，小生感激不尽！”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快起来快起来！”翠衣少女忙把他搀起来。
　　“姑娘不答应，小生就跪在这里，永远不起来！”王云骧如铁石一般，坚持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带你去见娘娘就是。不过，我只是娘娘身边的一个丫头而已，帮不上别的什么忙。”她又狡黠地一笑，“嘿嘿，你方才就算真的死了，也只能算孤魂野鬼，归我们娘娘收管，是用不着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