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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番外 ...

  •   引天泣

      天*朝圣武十一年,仲夏。
      伊歌城外,宝麓山。
      夜雨苍茫,漆黑的天幕不见星月,却被一道道蛇舞般的闪电寸寸割裂。
      刺目的电光之中,一匹黑色骏马挟着急雨沿山狂奔,马身上赫然插着数枝箭羽,马蹄激溅,扬起赤色的烟尘。
      随一声惊雷过耳,一道金光瞬间照亮天地,前方赫然出现一方断崖。疾驰的骏马长声惊嘶,驻足不及,连人带马向着崖下冲去。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自急坠的马身之上生生拔起,飘然落于断崖边缘。
      漫天惊电之下,那人怀中抱着一名黑衣女子,而背后却用丝绦缚着一个年幼的女童,白衣沾雨微湿,却不见丝毫狼狈,一身飘逸绝尘。电闪倏然照上他的眉目,那本是一张俊秀的面容,此时却带着凌厉与狂戾,冷冷注视着前方雨幕。
      一道蜿蜒的火龙随着急骤的铁蹄声包围上来。当先一人是个中年男子,看去相貌儒雅,气度深沉,赫然竟是权倾朝野,两朝为相的凤阀宗主凤衍。待到崖前,他微微将手一扬,身后的一队人马迅速分开,将那一对男女困在中心,逼向绝崖。
      弓弦微响,重重劲弩纷纷指向面前二人。马上诸人身着一式的紧身甲袍,个个身形剽悍,目含精光,显然绝非凤府家奴这般简单。
      凤衍冷笑一声,缓缓道:“前面已无路可逃,我劝你还是放了我女儿,本相尚可考虑保这妖女全尸,留你一条性命!”
      那男子背后的女童似被这阵势吓坏,紧紧地伏在那白衣男子的背上,看着应该被她称为父亲的凤衍,嘤嘤啼哭起来。
      那白衣男子却看也未看这天*朝权贵,缓缓半跪下去,只温柔地注视着怀中黑衣女子,轻轻拭去她唇边因这一番震荡而涌出的血迹。
      那女子容颜极美,只是此时玉容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心口处深深没入一枝赤红色的箭羽,虽然伤口附近的血脉已被人用精妙的手法封住,但伤势危重,显然已是回天乏力。
      似是感觉到白衣男子的目光,那女子张开眼睛,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脸庞,道:“是我连累了你。”随着低微的话语,她的唇角又有鲜血流出,滴落在男子白衣之上,宛若点点桃红零落。那白衣男子眼中一抹惊痛闪过,却只轻声道:“别说话,一切有我。”他的语气轻缓,声音温润,自有一股平淡冲和的味道,背后的女童听到男子的声音,莫名便安静了下来,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攀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
      凤衍微微眯起双目,左手一扬,身后便有两人自马背之上猛然跃起,向崖边急抢过去,一人持剑攻向白衣男子,一人却扑向他身后所缚的女童,观其行动,武功造诣皆是不凡。
      那白衣男子却连头都不抬,淡哼声中,左手如若拈花,指端变幻。长袖挥处,漫天雨丝骤然化作无数冰芒,迎面向那二人疾射出去。那二人未想对方武功如此诡异,半空中不及变换身形,齐声惨呼,带着一片血花摔回己方阵中,眼见不活。
      凤衍心头猛然一凛,似是想到了什么,挥手止住手后诸人,沉声道:“你是巫族之人!”
      白衣人闻言一声冷笑,终于抬眸看向他。雨夜背后,凤衍只见一双幽黑深邃的修眸,不由一怔,心神已被那道清冷的目光牵引,似是骤然陷入千年沉潭,急坠下去……
      一个个奇诡的画面破碎闪现,是深宫暗闱先帝虚弱的病躯,是宫变之日似血的残阳,是新帝登基时的志得意满,是位极人臣的锦绣繁华……最终凝结于漫天大火中荣华鼎盛的相府化为白地的画面,是何人的鲜血何人的成败何人的不甘,脑海之中似是燃起滔天大火,生生燃尽一切,摧毁一切,浑噩之际竟生出强烈的绝望之感。
      凤衍面色几度变化,忽然抬手拔出所佩的长剑,猛地便向自己颈中抹去。身边一名护卫眼疾手快,断喝一声“凤相不可”,急忙探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凤衍身形一震,头脑蓦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众人惮于对手的武功,一时未敢妄动。那白衣人淡淡道了声“可惜”,旋即再也不理会凤府诸人,只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这就是你一直要追查的真相吗?值得吗?”
      那黑衣女子温柔地看向他,“你违背你师父禁足的命令,为我千里……驱驰至此,甚至……不顾巫族禁令,施用摄魂之术,又是否……值得?”
      黑衣女子伤势极重,每说一句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需要缓上一缓。那白衣男子修眉微蹙,低声道:“但为心中所愿,又何谓值与不值。可是,我终是迟来了一步……”
      “我和你是同一样的……心思。”
      “但此时此刻,你又将我置于何处?”
      那黑衣女子闻言一笑,艰难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道:“在这。”
      她缓缓褪下腕间的七彩灵石,交到男子手中,目中留恋嘱托,柔丝万缕,如散落一夜曼陀罗花。那白衣男子猛然闭目,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沿着她的发丝他的面容辗转滑落。女子靠近他的耳际,声音几不可闻,“孩子是无辜的……放了她……不要为我造下杀孽……”她微凉的唇缓缓滑向男子唇畔,几许甘甜,几许酸涩,莫名的滋味纠拌缠绵,令人心痛如狂。她贪恋他唇间清冷的味道,久久停驻,终于吐出最后的两个字,“快走!”
      男子只觉衣间一股温热渐渐散开,心中猛然一惊,低头看去,只见那箭羽已被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贯胸而过,怀中之人已是气息全无,香消玉殒。
      怀中尚残存清淡的幽香,温柔的话语依稀还在耳际,然伊人已逝,永难再回。那男子深深看向宛如陷入长梦的女子,心头似被万千利刃洞穿,清俊的面容陡然生出几分狰狞。众人惊呼声中,只见他猛地将身后的女孩甩至身前,伸手扼住那女孩的脖颈。
      悲伤如狂的目光倒映在夜雨深处女孩澄澈的眸中,小小的孩童在他手间啼哭挣扎,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耳边却响起女子最后的话语:
      孩子是无辜的……不要为我造下杀孽……
      不要为我造下杀孽……
      他蓦地惨淡一笑,终是松开手指,任那女孩跌落在身前,猛然仰天长啸。凤衍诸人只觉那啸声如疯似魔贯耳而入,好似身临鬼境,胸臆烦恶之气丛生,阵阵气血翻涌,又似被那啸声中蕴含的巨大无比的悲伤所感染,直欲伏地痛哭,生不如死。那女孩却早已在这悲狂欲绝的啸声之中昏了过去。
      山风鼓荡,激起那人白衣墨发有如九天之下狂舞的怒龙,他戟指指向暗黑的苍穹,恨声道:“八方冥雨,九天玄雷,天地同泣,此恨无极!”
      声声冷笑,一连串法诀变幻,但见天地之间,乌云忽收,八荒六合唯余一片虚空,坠入极致的黑暗之中。
      突然,一道霹雳自九天激落,无光无形,轰然一声巨响,高峰山石迸裂,纷落如雨,呼啸着砸向崖边诸人,随之一场赤色暴雨瓢泼而下,天地一片混沌,掩盖一切视听。
      凤府诸人不及躲闪,死伤无数,纷纷哭嚎逃命。
      无云而布玄冥赤雨,无形而引九天狂雷,此等逆天之行必损施术之人阳寿,更加极耗精元。白衣人张口鲜血喷出,衣襟尽染赤色,双鬓便在那一刹那变得苍白若雪,竟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但他浑然不觉,只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断了的肢体,破碎的骨肉,清冷的眸心深处是幽幽地狱之火,却燃不尽心中无穷的恨意。眼见石阵之中尚有人在翻滚躲避,他复又结起手印,狂雷隆隆,天摇地动,酝酿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足下的女孩却恰在此时清醒了过来,突然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男子的衣袂。
      女孩并没有哭闹,只静静看向这欲与天地俱焚的男子。白衣人目光与那澄澈的黑瞳一撞,蓦然如见黑衣女子临终时空灵的眼神,不由心神一松,终于无法将这上古巫术发挥到极致。
      他在苍穹电光之中环视一片惨烈的山崖,慢慢抱起那女子的尸身,仰天长声悲啸,挥手将那女孩卷入袖中,纵身向崖下飞坠而去。
      断崖下,楚堰江波涛汹涌如故,从不解世人悲喜愁苦,一味奔流……

      一 桃殀

      桃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一个明艳而又媚极的女子。她自幼师从冥衣楼楼主,并在少年时便显示出极高的武学天赋,很早便被视为冥衣楼的继承人。
      在她十四岁之前,她几乎时刻跟在师父身边潜心修习武道,她以为自己一生也许就会这样单纯地度过,直到有一天,师父带她来到屏叠山,见到了他。
      屏叠山,只有冥衣楼主才会知晓的巫族离境天传人隐居之所。天*朝开国百年,巫族人脉凋零,传至今日,所余不过百人,却出了一位百年难遇的奇才,不仅武功奇绝,医道精深,更是天文地理、五行数术、兵法音律无一不精。她听师父这样提起他的时候,只是笑了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直到她真的见到那个人。
      那还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似刚刚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一袭白衣却是纤尘不染,静静地坐在席间,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眼中亦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表情淡漠疏离,俊秀的眉宇之间有着清冷的风华。而他的师父,是个形容几近枯槁的耄耋老者,在见到他走进竹屋的一刻,她似在老人的眼神之中捕捉到些许复杂的神色。老人或是见她们枯坐无聊,便说山下有一处潭水景致极佳,你们不妨去看看。
      她当然知道老人是故意支开他们的,要和师父说一些不愿他们听到的事情。
      他默默在前面带路,白衫飘逸,一头乌发随意地披散着,随风轻舞。一路上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停住脚步,说:“我叫桃殀,你呢?”
      或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耐,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淡淡地笑了,那样舒缓的一笑,她却不由地呆了一呆。
      “昔邪。”
      她微微一撇嘴,昔邪,这样一个秀逸出尘的人,竟然会取这样的一个名字,真真是个怪人。他似乎看懂了她的表情中的含义,却毫不为意。
      潭水处的景致果然很美,激溅的水珠不时扬上衣衫,洒上眉梢发尖,为他萧然的背影笼上一层淡淡水雾,如在画中。他这样的人也许只合生于画中,太过仙风道骨,便不似凡人的真实。她这样想着,不由便笑出声来,随着她的笑声,脚下穿梭而过的鱼群突然毫无预兆地跃出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落了她一脸一身。
      昔邪恰在此时回头,幽邃漆黑的眸子里倒映了少女笑靥如花。
      他的目光凝注于她,双手悠然负在手后,毫不掩饰眼底的赞美,唇角淡淡牵起一抹笑意,宛如三春暖阳。她沿着少年目光,猛然低头,才发现身上的黑色云衫已被烟雨和潭水打了半湿,少女玲珑的曲线朦胧显现,不由得脸上一片飞红,看向他隐于背后搞怪的手,心中微恼,但面对着那样坦白清亮的眸子,却又发作不出分毫。
      “屏叠山还有一处景致,其实最是适合你不过。”他却微微挑起眉梢,转开目光,遥望潭水对岸那一片桃红如火。
      天近日暮,漫山红云,如霞似锦的桃林与对面山上竹林碧海共沐烟岚,极致的红,清浅的碧,相映相衬融于天际暮霭,夕阳下生出炫目的光彩。他一手轻扣灵诀,眼前光影变幻,云生雾涌,于两山之间,慢慢生出一道七彩云桥。
      “好美!”她被眼前的幻境所震撼,不由惊叹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十六年前我出生之时,替我接生的是巫族最后的离境天大长老,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他曾预言我的一生,说我十六岁时会爱上一个人。师父预言过很多事情,都一一成为现实,我以为他总该有一次是错的,谁知这次还是没有错。”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甚至语调仍然是那般平静而带着清冷的味道。
      桃殀却不由慢慢停下脚步。
      她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女,此前并不知晓男女之间到底会产生何种的感情。那一瞬间,她似乎被前面霞光披拂下缓步前行的白衣少年下了蛊,怔怔地相望,却说不出一句话。
      离开屏叠山的时候,微雨如雾。昔邪并没有前来送行,只是他们行到半山腰的时候,山间却隐约传来琴声。那琴声不似她之前听过的任何曲调,来得自然而然,时而如屏叠山寒潭之水清幽深邃,时而又幻化成那艳若霞光的桃林,一片绚烂炽烈,随风而至,摄去人心魂神思。
      她回眸望向云雾缭绕的屏叠山,宛如看见那高山之巅,白衣飘摇,盘膝而坐的少年,那指尖流淌着的缕缕心绪随着漫山空濛的雨意点点洒落在心头。
      彼时,皆是年少。

      那日以后,师父再也没有带她去屏叠山,白衣少年清隽的身影依稀萦绕在少女绮丽多彩的梦境里。但昔邪却不知为何被他的师父禁足,再也不得步出屏叠山。
      两年后,在得到昔邪的师父离世的消息后,师父独自前往漠北,却在回来的路上意外遇袭,虽然尽诛敌人,却也身负重伤,在赶回总坛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当她从师父手中接过碧玺灵石成为继任楼主后,伊歌城传来更为惊人的消息,正值春秋鼎盛的穆帝突然驾崩。随后几年,冥衣楼并没有等到新帝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相反却遭到规模一次更甚一次的剿杀。
      穆帝猝然驾崩,天*朝皇位更迭,冥衣楼作为监督皇权的秘密组织却遭受到一股神秘而强大力量的诛杀,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天*朝那位煌煌在上的帝君,他的王者之路究竟是用何人的鲜血,何人的骨殖铺就?
      冥衣楼接连遭受重创,不得已分散潜藏到各处,暗中调查穆帝死因。只是穆帝驾崩之后,当年宫中内侍、宫女、御医但凡与其有过亲密接触过的人接连殒命或者失踪,根本无从查起。
      她身受先师重托,背负着杀师之仇先帝之恨,辗转于各地探查消息,并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扶持穆帝后人复位,年华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匆匆流逝,而她与昔邪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屏叠山见到昔邪,寒潭之旁仍然是那样的清绝孤寂。他从来不关心世事,这俗世之中的苦痛挣扎权谋杀伐都似与他无关,他看着她越来越憔悴的容颜也并不多说一句,只是当她在他怀中安然睡去之后,默默为她贯通真气,调理经脉,在她醒来之后告诉她这一年莫要再进天都,切记。
      当她离开屏叠山后不久,便在阳河郡接到一个颇得信任的下属传来秘报,说是天都相府密牢内竟囚禁着当年曾为穆帝诊病开方的御医,只因此人医术精湛,曾经救过凤衍夫人的性命,穆帝崩后便被凤衍秘密幽禁于相府,成为凤衍夫人的专用医师。
      如将此人救出必可揭开当年穆帝之死的真相,她忽略了昔邪的告诫,只身赶至伊歌城,那下属正好打探到当晚凤衍为三岁幼女庆生大宴宾客,府中守卫对密牢的看守定然有所松懈,自是将人救出的大好时机。她来不及通知城外部属,亦自恃武功高强复有内应,当即决定趁夜潜入凤府劫人。
      未料想那本是凤衍设下的陷阱,那名下属早已在重金利诱之下背叛了冥衣楼,混战中趁机在她背后施以暗算。她虽奋力突围,亲手击毙那叛徒,却没有躲过寒雨深处淬毒的暗箭。
      赤红似血的箭羽贯通胸膛,单薄的黑衣在夜雨之中飘零如花。当她在从半空坠向凤府中一片刀林剑阵的时候,身体蓦然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那人一袭白衣依然纤尘不染,风华如旧,他还是来了,不放心她,但终是迟了一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宛如又看到那个漫天霞光中缓步前行的白衣少年,她一生飘零,辗转于死地,终于可以在他的怀抱中安然逝去。

      天地无情,夜雨如洗,鲜血、前尘都似不见,也湮没了一切可以追踪的痕迹。
      他静静地伫立在江边,烈烈江风,拂起白色衣袂翻卷如残蝶。他冷然看着滔滔而逝的江水,伤痛恨怒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方才一场天火焚尽,只是紧紧抱着一个白玉瓷罐。指下玉瓷传来冰冷的触觉,却瞬间燃起噬心的火,灼痛了他的指尖,延展到血脉深处。
      桃殀,那个明艳而媚极的女子,他纵能毁灭天地,却已无法让她重生,只能任由她随着宿命化为这红尘劫世中的一缕飞灰。
      如果十三年前不曾相见,是不是便可以让她躲过命定的劫数,冥冥之中,天意难违,他以为他可以占卜的未来,原来一切早已有定数。他长叹一声,携了那女童飘然而去。

      二山月

      人间寒来暑往,转眼已是圣武十六年,又是仲夏。
      天色微暝,屏叠山茂林深处却传来清脆悦耳的说话声。
      “别乱动啊,听话,你要乖乖的,才会很快好起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白衣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女孩相貌甚为清秀,一双瞳子若秋水明波,灵动异常,一个人蹲在地上,却不知她在与谁说话。
      一声微弱的鸟儿鸣叫应声响起,却是小女孩手心托着一只受伤的小鸟,那鸟儿受伤的腿部被人非常细致地用细小的竹片进行了固定。小女孩看着鸟儿无奈地道:“你呀,可真淘气,以后可要乖乖地待在巢里等妈妈回来,听到没有?”那鸟儿似是听懂她话中之意,附和似的啾啾叫了两声。“唉,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不知有多羡慕你。不过,我有一个师父,师父对我虽然很严厉,却教会我许多东西。”那鸟儿又是啾啾叫了两声。
      这一人一鸟便这样你一言我一啼相谈甚欢,最后小女孩叹了口气又道:“我还是送你回家去吧,不然你的妈妈看不到你,那该有多着急。”抬头看向半山岩上隐于枝叶间的鸟巢,女孩抿嘴想了一会儿,便将鸟儿小心地放入怀里,沿着山岩向上爬去。
      女孩身体虽然柔弱瘦小,却灵活轻盈,慢慢越爬越高,偶尔踩着山石低头下望,感觉地面看起来好远,一颗心不由砰砰乱跳。待快到树旁,她试着将手伸那位于枝桠间的鸟巢,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便大着胆子向一块突起的岩石移去,却不料脚下忽然一滑,惊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耳边风声呼啸,只觉骤然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人衣袍之上盈有淡淡药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如此熟悉的味道,散发着安全气息。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感觉一双清冷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过了很久终于熬不住,悄悄将眼睛打开一条细缝,眼前飘拂着几缕苍白若雪的发丝,掩映着一双清寂的眸。
      女孩缩在男子的怀中,怯怯叫道:“师父”。那人微微皱起眉头,唇角有着冷峻的痕迹,却也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胡闹。”
      女孩吐了吐舌头,从男子臂弯滑落到地上,却觉袖袍一拂,怀里被小心翼翼护着的鸟儿已到了他的手中。鸟儿嫩黄的羽毛衬得那男子的手指略显苍白,这幼小的生命似乎感觉到什么,颤颤地伏在他的掌心发抖。男子手掌慢慢地收扰,指尖之上清冷的力量,让小女孩感到莫名的害怕。
      “师父,不要!”
      “害怕了?怎么方才爬那么高的山岩,也未见你害怕?”
      “卿尘……卿尘知道即便掉下来,师父也一定会接住我!”
      “哦,是吗?”男子低头看向那刚刚高及自己腰部的女孩,那清水般的瞳仁倒映着他黑冷的眸,就像多年前那一夜。
      “卿尘知道师父……师父其实一直都在看着我!对不对?”女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向白衣如雪的男子,“卿尘能感觉到师父的。”
      男子没有答话,女孩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已被他带着腾空而起。他轻轻牵着她的手,衣畔流风,凭虚而行,飘然立于半山崖边树梢上,碧色如海,更衬白衣胜雪。
      他将那雏鸟交于女孩的手上,不经意回头,女孩似乎看到他眉宇间潜藏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不由呆了一呆,在她的记忆里,师父从来是不苟言笑的,即使是这般不着痕迹淡淡的欢喜。
      回去的路上,女孩不停央求男子要学那样的轻身功夫,男子却连头都不回,只淡淡说不可以。女孩委屈地看着男子,想要问个究竟,男子却早已拂袖离去,只是幽深的眸心依稀掠过叹息的痕迹。
      山间一处青竹小屋,洁静素雅,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无言的清寂。那男子打起竹帘进了里间的卧室,盘膝打坐,再不说话。
      女孩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清静,走进药房,将竹篓中的草药熟练地分门别类,从书架之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却是一部厚厚的医典,书页泛黄略微陈旧,看来已被翻阅了好多遍。女孩心中仍想着修习武功之事,根本无心去读,懒懒地翻到最后一页,却被一行字所吸引,昔邪记于丙辰年壬子月……昔邪,那便是师父的名字吧……
      女孩不由得看向那道竹帘,天色近晚,冥暗的暮光透过些许微亮,可以隐约看见竹榻之上打坐的白衣男子。
      天边一痕新月,帘下发若飞雪。

      那男子便是五年前心灰意冷隐迹于屏叠山不再出世的昔邪。
      回来的那一日,屏叠山上翠色如海,桃花却谢了一地残红。
      那日断崖之上他几乎耗尽精元,上古巫术威力有多大,对经脉冲击就有多大,他内伤极为沉重,每隔一段时间便需闭关调理,虽经五年静养,却也不见太大起色。
      日升日落,月满中天,他盘膝坐于榻上,不言不语,任那一夕月华铺阵满身。七天期满,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竹帘便在他睁眼的一瞬间被一双稚嫩的小手拂开,那女孩捧着一碗清水,静静立于他的面前,怯怯地道:“师父,你好些了吗?”并举手过头奉上那一碗清水。
      翦水双瞳清澈,他冷淡的目光竟然也为之一滞,便有柔和的底色泛开在眸底深处。眼前不过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七天七夜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却在他清醒的第一刻奉上她所能给予的所有关爱。
      他已施术去除了她那一夜之前的记忆,并告诉她称自己师父。他相信那些记忆过于残酷,对于她来说不存在或者会更好一些。
      孩子是无辜的……放了她……
      放了她,让她忘掉那一夜的血腥杀戮,亦该让她远离那样的父亲,和那权力的漩涡。何况他发现女孩的身体患有先天不足之症,这弱小的生命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恐怕活过十岁也是一种奢望。以他的医术,如果她一直跟在身边,自然可以稳住她的病情,但他现在的状况,又还能照顾她多久?
      若有一日,她回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家族,又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他接过那碗清水,看着那双琉璃清眸,缓缓道:“记住你的名字,凤卿尘。”
      女孩乖巧地点头,小声地重复,“我叫凤卿尘。”

      三昔邪

      女孩聪慧乖巧,尤其对医术星相颇有天赋,但受身体所限,却无法修习武功,否则对她的病情有害无益。正如这一日,她又苦苦哀求,而他也唯有再次冷然相拒。
      每一年桃殀的祭日,他必会到屏叠山山巅弹奏当年那一首曲子。
      时光流转,又逢月满花落。
      清辉入窗,药房之内女孩似乎已经睡得沉了,手里还握着一卷医书。他信手扯过一方薄衾搭在女孩身上,竹门轻轻掩上的时候,月光之下,女孩悄悄睁开了清亮的眼眸。
      山风鼓荡,白衣飘摇,指端挑抹间带出记忆深处那些生死铭刻的画面,一刀一痕清晰如昨。月下微光,宛如又见寒潭水边盈盈俏立的黑衣女子,笑靥如花,娇媚妖娆。绚烂桃林之下裙裾飞舞,飘然若举,魅影依稀,月圆人缺。弦音骤紧,他猝然闭目,眼前的画面瞬间被刺目淋漓的鲜血湮没,化为玄衣白衫之上艳若桃花的斑驳血痕。
      桃花零落,伊人何在?一曲能教肠寸断。
      那些预知的命运轨迹,总是如此惊人地合辙而行,悲欢离合,却最终无力改变。
      如果当年,他不曾因少年心性而不听师父的劝告从南疆赶回来,只为见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子一面,那最终的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那时他宁愿一生哭过笑过,也不愿永远坐在那高山之巅,做一个俯瞰命运喜悲无迹的神,但现在他宁愿光阴倒流,参商不见,只在云之彼端遥想伊人风华。
      他的身体损耗过于严重,如果彻底闭关修行,至少可以恢复往日一半功力,可过去的五年,他生无所恋,一任身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衰老下去,伤势不减反重。今夜琴音所至,心绪起伏,体内郁积的伤势竟在这一刻激发,心脉间一阵强烈的剧痛袭来,一声铮鸣,五弦俱断,数年来伤痛作蛊,早已侵透骨血,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一口鲜血喷染在琴身之上。他猛然睁开双目,眸底一片赤色翻涌,挥袖便将那染血的古琴向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摔去!
      “师父不要!”
      一个轻灵纤弱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山崖之前,张开双臂,竟欲以弱小的身体去阻挡那被他痛怒之下运劲摔出的古琴。琴身破风,激起女孩一头乌发恍如墨蝶急舞,女孩澄澈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看进他心头。
      他心中大惊,强自运起最后的气力,身形急闪,赶在那琴击中女孩之前,堪堪抓住琴尾,断弦落地,他口中亦绽出大片的血花,点点溅落在女孩纯净的白衣之上。
      女孩方才毫无惧色的眸心却瞬间涌起惊痛之色,失声叫道:“师父!”伸手去扶,蓦然心口传来莫名的悸痛,眼前天旋地转,人便一个踉跄,向前跌进了男子温冷的怀抱。
      她勉力睁开眼睛,轻声央求,“师父……那是你最心爱的古琴……不要摔它……”却来不及等到男子的回答,人已然陷入昏迷。
      他以为这世间自己早已了无挂念,可是此刻,又或者更久之前,断崖之上那双琉璃般的眸,竹榻之前那一碗甘甜的清水,此时怀中清弱怜人的容颜,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已经注定是他这残生之中唯一的牵绊。

      烛焰跳动,照在女孩安静而苍白的面容之上,他缓缓收起手中的金针。女孩的心疾源于先天之症,除非他能一直陪伴左右看护照料,药石得当,尚可暂保一时无虞。但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自知天命,最多不过五年。如今之计,唯有借助上古巫术为她替换一副健康的躯壳,才能保她此生平安。
      移魂禁术,这被世人视为邪恶而育有重生和毁灭力量的巫族禁术,失传已近百年。他唯一所知便是这禁术需以九转玲珑阵为引,此后数年,他阅尽巫典,所得却极为有限,而身体却一天一天接近最后的期限。
      直到有一天,他翻阅残存的前朝王典,看到襄帝二年九公主诞生之时的记载。“天生异象,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九星齐耀吗?他思索三天三夜之后,忽有所悟,唇角牵起意味深长的一笑,是欣慰,也有深深的遗憾。贴身珍藏的碧玺灵石在他苍白的指尖轻轻闪耀着流水般的幽光,十三年前他不曾掌握的法门,任那一缕香魂散入虚空,如今却可以为仇人之女延续生命,再添轮回。
      世事茫茫,原难自料,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西部天际本命之星,星光沉暗,已呈欲坠之象,心脉间的窒痛阵阵加剧,低咳之下,再见血痕。竹帘之后,隐约可见少女绰约的身影,方要说话,却见少女已匆匆打帘进来,半跪榻前,柔声道:“师父,该吃药了。”
      浮浮沉沉的月光下,那清澈的声音微带颤抖,显然在极力克制心中的情绪,纤手捧起药盏,嗒的一声,却有一滴清泪沿着白玉般的脸庞滴落尘埃。
      他淡然一笑,接过药盏一饮而尽,随后,抬眸看向默默垂泪的少女,抬手抚上她柔软的秀发,声音冲淡,“人生百年,难免一死,这十年本来也是为师借来的岁月,又何必如此伤怀?明日随为师一起去桃林吧。”
      人间四月,桃花开得正艳,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最后的一刻。
      盘膝坐于桃花树下,微风拂衣,苍颜华发却不掩绝世风华,弦音起时,他似乎又回到与桃殀初遇那一日,点点轻红,纷落飘飞,桃花影下随着琴声飘然起舞的白衣少女在光芒渐逝的眼底幻化成玄裳艳容的女子,一天一地,落英如雪。
      一曲终了,他含笑阖眸而逝,他终于可以追随那一缕香魂而去,少女的舞步,却无法在琴绝之时停下,她倾尽心力地舞着,狠狠地咬着唇,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似乎不回头,不去看,那人还会端坐于桃花树下,他会看着她,永远……

      尾声落尘

      她从来没想过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那一日也不过是她十几年生命中平淡无奇的一天。
      屏叠山上的竹海,漫山浅碧,那是师父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而他死后也葬在这竹海之中,就像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那一天,她想涉水过到对面山上的桃林,为师父再折一束桃花奉于坟前。师父生前最喜欢桃花,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缘由。她只是在药房的医书中,偶尔看到他多年前未曾寄出的一封书信,信是写给一个叫做桃殀的女子的,她猜想那也许就是师父喜欢桃花的原因。
      就在她刚刚踏过溪水,突然间心口一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紧,就连呼吸也似停住,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去。竹篮中花草散落一地,她尽可能地放松身体,师父临终前的话语清晰地在脑海里复现,若遇心疾突发,不得已时,可以此法续命……
      她勉力扣起灵诀,剧烈的疼痛之中,只觉三魂六魄似正从自己的身体迅速抽离,游荡在一片冥暗的虚空之中。蓦然天光一现,极致的明亮在头顶闪现,刹那之间,幽冥的黑暗深处九星齐耀,清光万丈,若有感应一般,师父临终所赠,她从不离身的碧玺灵石,也同时绽出七彩夺目的光芒。
      这般情形,难道有人在异世发动了九转玲珑阵?
      她心神甫动,却见一道异亮的星芒自头顶的空洞之处蓦然冲入,那空洞也随之倏然闭合……
      她并不能尽解这上古巫术的奥秘,师父虽然曾经细细讲述施术的法门,但这巫术的最终结果,却没有任何典籍记录留存。而此时,她已隐约感知到这上古巫术的神奇力量,那缕异芒的突然冲入,亦使她的灵魂得到破出现世空间的唯一机会。一些破碎的画面纷飞而至,那是她的记忆里不曾出现的东西,雕梁画栋的府邸,锦衣华服的人影,漆黑的断崖,灭天的惊雷,惨烈的杀戮,飞溅的鲜血,渐渐化入师父孤寂的眸光,一声叹息,发若飞雪。
      水波荡漾,飘忽的光影中,她看到了临水而立的自己,而那已非自己。
      冥冥之中的双手再次拨弄了她命运的轨迹,是重合,是延续,是再生,水波之下,她淡淡地笑了。
      红尘十年,原本一梦,她已无法挽回禁术造成的结果,那么便让这个叫做凤卿尘的女子,重新谱写属于她和她共同的传奇也好。让那些恩怨与杀戮,情仇与执念随她而去,只留下所知所学,单纯的记忆,想必师父不会反对她的选择。
      星芒渐逝,水中破碎的倒影散若雪融,依稀间,清风里,又听琴声如梦,花落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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