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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祈殿(下) ...

  •   紫藤花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我知道,春已浓了。

      风扬起,几次欲将那朵浅紫色的花苞吹落,却只是微微拂动错落的花瓣。它顶着风,在棋盘上步步慢移。

      “公主、公主?”与我对奕的人连唤几声,落下一枚棋子道:“公主可得当心了,这一愣神,就失了一角江山。”

      我收回目光,看向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半晌,那棋子对峙之势方入目二、三分,果然左下角已呈败势。

      手中那枚黑子已握得温热,遍瞧过去,无甚安放之处,随意置于一角,漫不经心道:“一盘棋而已,丞相无需在意。”

      王猛不以为意,说话间又收了我几粒棋子,扬眉道:“世事如棋局,公主不怕大意失的,不止一盘棋?”

      我不得不认真看向坐在对面的王猛,那个初次见面时不修边幅的疯汉,此刻衣冠齐整、气宇轩昂,唯目中那缕精光未变,依旧是邺城集市上疯颠中透着精明的谋略家。

      他随意拂了拂袖,掸去棋盘上的残花,掐指道:“算起来,若连夜赶路,太守将至任上。”

      我牵了牵嘴角,不自觉目视远方,层层宫阙挡住视线,看不到长安城外,更看不到冲远行的人马,踏起一路轻尘,奔赴一个我全然不知的地方。远离燕国曾经的版图,远离整个家族,也远离我们之间的羁绊,不知是否亦同样远离了唱遍长安的童谣,远离不堪回首的过往,从此,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丞相刻意来此,不是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吧。”我回了一句,面上依旧平静。

      王猛留心把眼细瞧,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底,他来,不过是当苻坚的说客——冲已走了,大秦皇帝答应了我的请求,如今,诺大的后宫,只有我与苻坚心面不和。几番争执,已引得宫中嫔妃诸多猜忌,甚至有人传,皇后下了严令,不许我出桂宫半步,名为妃子,实为慕容氏人质。

      “公主也知道那些话。”王猛说时一顿,这才缓缓道:“牵制了公主,便牵制了太守,牵制住太守,相当于牵制住整个鲜卑族。”

      我忍不住冷笑,世人总是意想天开,若有这般简单,哪来这许多东征西战?慕容家或许多出英豪,而我,却不在其中。

      “丞相也说过,英雄气长,国家气短。靠个人之力支撑的大燕灭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一阵风低低吹过棋盘,又带来那朵紫藤花儿瓣,乘着微风,它四处飘零,最后落到水池里,摇摇曳曳泛起清浅的涟漪。

      思绪也跟着粼粼的波光漾开来,回到冲离开前夜,宫宴持续到下匙前,苻坚借酒挽住我的腰,一双眸亮得灼人,凑近前低语,“今晚朕夜宿桂宫可好?”

      我装了整夜的笑突然僵住了,一如冲看着我,脸上悲欢交叠,两人目光才聚,又乍乍分开,饮尽杯中酒,他自嘲笑道:“为谢皇上于我慕容家之隆恩,今夜臣吹箫一曲,献予皇上与……娘娘。”

      他的声音暗下来,末了二字几乎听不真切。不待苻坚应允,猛然起身,一把夺过乐师的竹箫。长箫置于唇边,良久,却未发一音。

      苻坚的双眼眯了起来,殿内有人窃窃私语。冲重又酝酿,然而箫音只是一声气息,未成曲调便散在众人的哄堂一笑里。

      “八弟~”我抢在旁人开口前起身向他,强笑着,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一一看向群臣,一并慕容家所有复杂深刻的表情都印在心底。“你将远行,却无可纪念之物,既是吹箫,不可无琴,今夜我二人合奏一曲,以此作别。”

      话语决绝,只为斩断心底余念。抚琴的乐师侧身让座,苻坚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玩味的,带着思量。

      悄悄匀了匀气息,双手置予我本熟悉却荒疏已久的琴弦,殿内安静下来,我仿佛听到蜡烛“嗞嗞”的火响,还有窗外的长风,从缝隙里灌入,将冲微散的长发轻轻扬起的细微声音。

      心,静如水。在透明而光亮的水面下,渐渐涌起丝丝细流,汩汩成珠,串串自深处喷涌,平静的水面似要沸腾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冲定定看着我,他脸上那些玩世不恭与自嘲讽刺缓缓落下去,在那一片渐沸渐涌的琴声里,反而变得宁静安祥。

      整个人被淘空之后,我以为再无心绪抚琴,然而今夜,琴声一泻而出,倒成了安慰,将创伤的心点滴抚平。殿内人众,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琴音似海,漫上来,淹没了过往、淹没了宫阙,也淹没了每段不堪的往事。

      五叔脸上的疤痕似舒展了,三哥曾经的骄傲烟消云散,朝臣们怔在那儿,冲露出微微的笑容,澈澄无害,就像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

      清亮的箫声终于再起,像绕月的云缕,又似鼓旗的长风,与琴音相随而和,时而一低一高,分隔遥远;时而又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琴似点滴的雨,箫若凄凄的风。风雨一时是柔和的,润而无声;一时陡然急促起来,雨滴成柱,一片哗啦声中,我听见二人激奋又无奈的可怜心事。

      “是何曲调,竟未曾听过?”殿内有人低声询问,也无谁应答,问的人也不计较答案,一句过后,又静思听曲。乐曲仿佛塞满了整个祈殿,甚而在皇城上空,久久回璇。

      是同一支曲反复吹弹,曲调来自乡间民谣,又在秦国之外,朝堂内自然无人识得,但我自小听在耳边,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回转,连同每段曲曲折折的心事,都深刻于心底,此时信手拈来的,不是《长相守》,亦非《广陵散》,竟是这支渐归于平静、低缓的无名曲调。

      手上一停,曲仍继续。是冲的箫音,伴着渐复消失的琴弦共鸣,缓而低沉。

      流水渐归于柔软,顺着那一带碧流,我缓缓唱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忽觉在他乡……不经意间,泪已尽湿。娘的家乡,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娘唱这支曲时,不知有怎样的回忆浮现,而我想到的,是大燕国宫室相连的皇城,是怡春宫轻腐的木门,是台阶缝中的苔藓,是娘淡如春水的目光,还有她温柔的怀抱,一别……已是多少年了?我竟记不清……

      冲也知道这曲子,虽然我从未听他吹过。寂寞的宫室里,我与娘相依为命,我以为只有我知道这与邺城无关的民谣,不知何时他也熟练了,一音未差。

      满溢思念与别情的曲调,没有华丽的铺设,也没有繁复的纵横交错,只如一条蜿蜒的河,浩浩而来、满满而去,无始无终。

      那是娘家乡的清河,亦是我挥手作别的昨天。再留恋也抓不住,光阴如水,在掌心流逝。哪怕能幸福,一样不可能拥有。这道理娘最后才懂,我也希望用尽一生,再去明白无论再爱再盼望,都无法抓住你心中的期盼,可惜,一生太长,而心力竟断在中央。

      箫还在冲的唇边,而乐曲已停了,殿内仍静悄悄的,我的歌尚在继续,“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娘很少唱完整首歌,但这词印在我脑海里,娓娓吟唱,一字不落。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从此,也只能如曲中人,将所有爱恨情绪化作相思。在思念里,一切都虚实难辨。

      一滴泪滴落琴弦,我抬眼,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俯身向我,众目睽睽,苻坚轻吻过我的眼角,在我耳边低语:“相思无可寄处,遍寻错过当时。”

      话音未落,苻坚猛地将我抱起。殿内有小小的惊诧,复又平静了,让开一条道,直通向祈殿内室。

      我的目光,定在冲的眼眸,他深深看着我,并无悲喜,只恍若同一人般懂得与慈悲。

      如此,便够了。或许是我的臆想,总觉得今夜,冲的眼眸映着晃动的烛火,格外明亮。如同煜煜的星辰,即使天空蒙尘,依旧散发璀璨夺目的光华。

      我就在那片光华里,如燃烧的晚霞,陡然一亮后归于寂静。

      苻坚的胸膛宽厚温柔,在入内室前,他俯身以下腭抵住我的额头,玉簪落了,长发垂泻而下。他带醉的眼含着笑意,咬住我的耳垂低低道“肤如凝脂,发如满瀑。离姬离姬,若何能离?”

      像醉了般语气也飘忽不定,在我耳边拂过一阵热气便散了,我依旧看着身后的冲,在转入内室那一刻,他闭上眼,我在那片光华里……死去。

      ……

      “公主在想什么?”王猛打断我的思绪,凑近前道:“眉头紧锁,定是烦心之事。”

      我拉回不愿继续的回忆,不自觉回瞪于他,王猛依旧带笑,继又道:“臣今日来,其实是受皇后娘娘之托。”

      苟氏?乍听此话,伺立一旁的福荣也侧目向王猛,俊秀的脸满是警惕,只那一瞟,正好落在我眼里,他匆匆收回,整了整拂尘,凝神细听。

      “春日百花正好,宫中历来有赏花之习,娘娘托臣下请公主明日午后前往御花园,共赏春光。这是贴子。”王猛说时打袖中取出一张湖绿色的细纹纸,见我无意相接,双手奉于棋盘上,起身行礼道:“望公主应约,臣先行告退。”

      王猛亦不待答,阔步转出宫门。棋盘上,请柬挡住棋局,我不耐取开,只见一盘棋,下得数十步,输赢即分,执黑一方虽未全败,但几颗棋子守住死角,已无活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祈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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