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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重见 ...

  •   次日醒来,恍然如梦……清晨带着薄雾的阳光从窗格间照入,几缕光线投在屋角矮几上,案上刚换了香,铜制的香炉清烟袅袅,早起的宫婢俯首擦拭香炉,几缕发丝乱了,垂在额前,神色迟缓而认真,丝毫未发现我已起身。

      窗外鸟儿欢啼,空气清新舒畅,环顾屋宇,一切都宁静安祥,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曾来过,就在窗前那块空地,我们的影子于月下交叠,而此刻,唯有花香忽隐忽现,阵阵扑鼻,然而掺杂了阳光的明媚温暖,亦不似夜晚的冷洌清淡。

      我尚有些怔忡,披衣独自出屋,身后的宫婢讶异相随,却不曾劝,紧追数步替我披上件皮袄,门刚打开,一阵春风灌入,看上去晴朗的天,还带着寒气。我隐约回想起来,那个红烛尽燃的夜晚,漫天漫地飞着雪花,前路模糊,只有记忆中年少的脸,凄美娇艳,风雪相围里,竟分不清他是哭是笑?只依稀记得冲微昂着头,却低垂眼睑,像月下的剪影,相顾自怜,似安慰又似自嘲,冲我缓缓一笑。

      光线投在回廊里,明一块暗一块,院内曲折蜿蜒的小径,透着温润的光泽,直没入绿荫横斜的花丛。院内有仆妇在打扫;太监执尘站在院门口四处张望;回廊尽头,两个婢女正悄声耳语,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见偶尔露出兴奋的笑,捂嘴吃吃笑作一团,复又私语……

      一切似乎都没变,唯有冲的气息遍寻不着,就如同这世上本没他这个人,一场春梦了无痕。

      偏殿内哗啦啦有水声,我折向那儿,穿过院子一角,窗户高高敞着,打院内望进去,清晰可见汉白玉砌成的浴池内,几名宫婢挽袖系裙,赤脚清理浴池,哗哗的水声掺杂着唰地声,间或有人说句笑话,池内的女子哄然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未有停顿。

      更远的地方,似乎是桂宫矮矮的围墙外,依依呀呀歌姬正自调噪,清亮而细的曲调远远传来,如一线风筝,随风高低飞扬。我侧过头,身后跟随的两名宫婢解意笑道:“因春日花事将盛,皇上命宫中乐师并舞姬们勤练技艺,以备赏花宴。”

      又是一场宴会,一场接着一场,无休止的热闹与繁华。盛世大秦里,谁都不会在意发生过的悲剧,如同那些凋谢的花儿,烂在泥里,谁又曾想起它们曾经的风华?

      心碎得满地,谁能将其一一拾起?伤你的人或爱你的人其实都在局外,真正的局中人唯自己而已。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这样落寞孤单,好象世界兀自往前了,而我停在时空的另一端,没能跟上。周围的人紧跑慢跑打我身边经过,却无一人能够结伴同行。或许本来就不可能有,但我们一直以为坚持跑下去,总有一个可以与你步调一致……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最后的终点,陡然发觉,内心的寂寞原来只可以安慰,却不能缓解。

      我无言苦笑,一手,推开新建的浴室。头一次站在这儿,以往,这里偏僻的小院,去年那场火,烧得只剩下废墟,转瞬,屋子重新立起来,汉白玉雕龙刻凤,刀痕尚新,而池中玉石一半光鲜,一半已泛着润泽。时光悄悄留下痕迹,而身在其中的我们,从来不曾相信自己也有老去、死亡的那天,并那些强烈的感情与撕心裂肺的伤痛,你看着它升起了,最后又看着它归于沉寂。讽刺的是,我们无能为力,心里的伤,任它结了痂,厚厚的又痒又硬,也只能慢慢习惯,不能复原。因为,时光匆匆,我们……回不到过去。

      我也脱了鞋,赤足站在光溜溜的地上,沿着三、四级台阶,直走到泉眼处,细细的温热的水,忽一下就将人暖暖包围,哗啦的水流里,众人惊呼:“娘娘~”

      她们唤的一定是另一个人,那个替我出嫁的精致的美人。而水流中遍体鳞伤的这个才是我,才是那个弹着琴、煮着茶、等待冲远去归来的大燕清河公主。

      额际的伤遇水,刺痛肿胀,我却莫名其妙吃吃笑了,末了,又在水流中呜呜啼哭。宫婢欲拦,荣珠打屋外进来,依稀听见她低叹道:“由她去吧。”

      这回,语气缓和。隔着水幕,恍惚瞧见她平静的神情,水波流动,在那晶亮的水珠后面,荣珠目光淡漠,良久,方转身道:“为娘娘沐浴更衣。”

      “诺。”齐齐一声软应,众婢女略弯膝,送走荣珠,微迟疑着上前替我除去衣裳发簪。

      我闭上眼,将所有人隔绝在视线以外,任水流冲刷,没过脚背,渐渐漫上来,将我温柔淹没。清碧色的池水中,长发如藻,随波荡漾。我沉入水中,睁开眼,看见自己裸露的身体,在水光下泛着青白色细腻的微光,乌发缠绕,这新鲜陌生的胴体,像一次重生,挥别过去无数伤痛。

      水轻柔的充盈四周,既在身体之外,又与我密切相连,不动声色安抚我疲惫的身心,这曾是我想像中幸福的滋味,以为要怎样天崩地裂,原来只需柔柔的一池水。心平静下来,空的被添满了,满的,又化在水中……

      我知道,就如那次完全混沌的“死亡”,我并不能因此而重生,但哪怕片刻也好,可以让充满怨恨与悲痛的心情稍有放松。

      她们在池中撒了玉兰花瓣,同我一道,在水中载沉载浮;她们又轻轻擦拭我的身体,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梳洗我的长发,那柔顺的乌丝随水纹散开又聚拢,如绿藻般漂泊无依;末了替我抹上花露香油,一池水仍漾,而水中的人将要离开,层层衣裳穿上身,新制的绣鞋精美舒适,新制的衣裳有股太阳暖烘烘的香味儿……每一样都是真真切切的,但不知为何,与我总像隔着一道,我是这一切真实里唯一的虚幻,再怎么睁大眼、努力感知,总迟了半拍,跟不上光阴的脚步。

      “娘娘这边请。”引路的宫妇打开浴室的门,屋内的热气窜到室外,一阵茫茫。我停在那蒸腾的热汽里。天高远而蓝,院内一株百年香樟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儿,银杏落光了叶还未发出新芽,而几株桃杏已结了花苞,只待再多几场春风吹拂,便能开出娇艳的花朵。

      ……

      一切都没变,又或者说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变化了。荣珠迎着我走来,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娘娘若觉得身子好些了,也该去各宫走走,皇后娘娘身怀龙种,正是烦躁之时,娘娘多亲近宽慰才是。”

      她的话直梗梗砸过来,冷酷得没半分感情色彩,只是个尽责的女官,对不同的身份的人表露不一样的心迹。

      我斜眼看她,冷不妨自己也回了一句,“我要见皇上。”

      声音沙哑,意外之余更觉惊诧——生命是经不起折磨的,即使表面上还可以光鲜如故,而内里已不再完整圆满。我不断审视自己,哪怕此刻,也反复在问自己,见苻坚,究竟为了什么?答案隐隐约约呼之欲出,但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若要它清晰起来,或许还要直面那些最惨淡的回忆,还有那个永远不曾看透过的大秦皇帝。

      荣珠倒并未显出惊异之情,微垂目道:“今日,皇上与近臣于城郊狩猎,不知可回宫否,待奴婢禀明娘娘之意,等候传召。”

      宫里便是这样,错一步也行不得。整个后宫都是等苻坚传召的人,他宠爱的不能持宠而骄,他疏离的必须甘忍寂寞。这费尽量思的秦燕联姻究竟有何意义?难道只为将我踩进泥里、拉入深渊,方称了他的愿?

      “见不着也罢,横竖桂宫不差一场事故。”我冷笑,逼近荣珠,二人相对不过一瞬便错身走开了,行得二、三步,荣珠紧追上前道:“娘娘要见也无妨,奴婢着人去禀。”

      “不了。”我已下定决心,又意冷心死,直步向桂宫外,边走边道:“横坚要见,不如我自己去见。”

      “娘娘~”荣珠拦住我,神色竟有些发急,“不知皇上是否回宫,待奴婢去瞧。”

      她急得蹊跷,不像往日沉稳,倒惹我心疑,当下却不及思索,步幅迈大,近乎小跑。荣珠不敢深拦,着令两旁太监。我听她声气也岔了,不顾规矩挽住我的衣袖,双膝半跪,向旁人道:“快去回禀皇上,娘娘这就来了。”

      越听越疑惑,不知哪儿来的力,我一臂甩开她,荣珠站立不稳,摔在身后,四围太监上前,被我喝回去。就这么吵闹着,不知已来到桂宫殿门前,外头笔直的甬道反着日光,有些刺目,远远的,一队人簇拥而近,在离桂宫不远处的一个岔路转了进去,是桂宫偏院——祈殿。

      “娘娘……”

      荣珠也见了那队人,“咚”一声笔直跪在我身后,带着桂宫众婢女亦双膝着地,齐声相劝。

      声音嘈杂,呜呜听不真切,倒是不远处那队人渐明朗起来,是冲吗?他身着短装、脚蹬长靴、肩背弓箭,众人赔笑相拥,赫赫扬扬好不威风,走在头里,一回首朝这边,迎着太阳,面目点滴入眼——涂了粉、带着笑,一双眉目如画。瞧见我,也不停留,连那空洞洞的笑也忘了减去几分,就这么折进祈殿,半晌,那尾随的仪仗方陆续行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离歌是最费心力的,偏不讨好.
    今日得一长评,喜出望外!谢谢~
    其实一篇文,如果能引起读者任何想要倾诉的东西(有时未必与文有关)都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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