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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初会 ...

  •   驻守保定的京畿道按察司副佥事童毓庆,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酣睡,却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

      “大人!大人!属下有急事禀告。”

      小妾不满地哼了一声,童毓庆安抚地拍拍她,披上外衣走到外间,拉开门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门外站着的,是他的贴身跟随,已是一头一脸的雪。见他出来,急忙跪下回道:“属下该死,原不该打扰大人,只是事出紧急,不敢不回,请大人恕罪。”

      童毓庆望望天色,打了个呵欠道:“起来说话吧。”

      跟随亮出一面铜制腰牌。借着屋内的灯光,童毓庆看到上面刻着“忠恭谨宁”四个字。他一把抢过来攥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查看半晌,惊讶地问道:“谨宁府?”

      跟随点点头,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童毓庆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倒抽一口冷气道:“这种天气,居然搅和出这种事,这不是要人命吗?”

      跟随偷偷看他的脸色,一时没有说话。童毓庆吩咐道:“你去安排,府里的人分几路,都出去找。”他想了想又道,“另外派人通知保定知州,如果人在他的地段上出事,他就准备着上折谢罪吧。”

      跟随答应一声自去安排。童毓庆转回卧室,一声不响开始换衣服。小妾从帐内探出头问:“相公,到底什么事?半夜三更也不让人安稳。”

      “谨宁府的人。”童毓庆一面扣着衣钮一面回答,“你说可笑不可笑,居然生生把自己家主人给丢了。”

      待他换过箭袖常服走出二门,早有跟从在门口备好快马油衣等着。一行人翻身上马,朝着城外官道疾驰而去。

      保定城郊的官道旁,有一家百年老店。被大雪困住的行旅商人挤满了店内。所有的房间已被先来者占满,大部分投宿的行人,只能挤坐在一层的大厅里围着火盆取暖,再后来的人只有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室外虽然滴水成冰,店内却因人多嘈杂,店老板又吩咐多加了几个火盆,所幸并不是太冷。室内炭火气,酒菜的香味、人体的臭气混成一股怪味。人们凑在一起,一边咒骂着该死的天气,一边喝酒聊天,无可奈何地打发着时间。

      旅店西北墙角围着一堆人,中间是一个江南口音的人,正在口沫四溅地大声讲话:“倭寇在后面追赶,逃难的百姓在城外哭叫,松江知县却是死活不肯打开城门。直到曹提督强行登城,亮出天子亲赐的金牌,这知县才勉强吩咐开门放人。倭寇围城三天,适逢大雨,城墙被冲毁数丈,眼看贼寇就要从此缺口入城,城破在及……”那人说到这里,故意停下喝了口水。

      旁边的人乱哄哄地催促他:“你别卖关子,接下去呢?”

      那人站起来,一撸袖子道:“是已经离任的松江推官吴顺来大人,带领军士在前方劲骑扼冲,曹提督亲持弓箭,在城头督阵严守,方坚持两日,直到贼退。你们没有眼福,我们督军大人的箭术,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实在是值得一观。”

      众人先是安静了一下,忽然间人声鼎沸,象开了锅的沸水一样,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胡说,这两人都是文官,怎么能上阵退敌?荒唐荒唐!”

      “这位曹提督,据说弱不禁风,还箭术?你就吹吧!”

      柜台后缩着打盹的店老板,被骤起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起身走至窗前细细倾听,窗外依然狂风呼啸,大雪打得窗纸沙沙做响。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店内,心里有些犯愁,店内的粮草炭柴,最多只够支撑半日了,雪再不停,这一屋子人的吃饭取暖马上就成了问题。正盘算着对策,忽听大门被人打得山响,知道又有不择日出行的倒霉旅人到了,忙吩咐伙计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狂风裹胁着雪花直扑进来,伙计登时打了个趔趄。一个浑身是雪的人攥着马鞭大步冲进店门,一叠声叫着店家。

      伙计迎上去陪笑:“爷一路辛苦,快到火边暖和暖和。”一边张罗着让火边的人让个位置出来。

      那人却并不搭话,一面扑打身上的积雪,一面打量着店内,眉头渐渐皱起来,然后径直走到柜台前,伸手推掉风帽,声音里有压不住的焦急:“店家,给安置一间单房。”说着将一个银锭放在柜台上推过来。

      老板接过看了,居然是台州的九八官银,茬口还挂着白霜,足有二十两。

      他诧异地抬起头,见此人肤色微黑,却是异常英俊,眉宇间英气逼人。身上一件黑色风氅虽布满积雪,仍能看出质地剪裁相当考究。只是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竟然一层细密汗珠,和着融化的雪水,顺着发际往下淌。

      店老板十几岁时从上辈人手里接过此店,四十多年的时间也算阅人无数,见这年轻人气质与常人迥异,当下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推回去,微笑道:“这位爷,真是不好意思,小店的房间已经全满了。您看这满店的客人,小人实在是无能无力。”

      年轻人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中火光一闪,冰冷的目光居然逼得店老板后退一步,他冷冷道:“你这是坐地还价,还要再加一锭是么?”

      店老板笑道:“爷这话说得真是,就是再加五锭,小人也没办法。”年轻人手中的马鞭在柜台上重重敲了一下,还要再说什么,背后有人轻咳一声,低声道:“周彦,不要过分。”

      店老板这才发现,暗影里一个人微微喘息着倚柱而立,衣衫单薄,浑身都是雪花。他的怀里横抱着一个人,被一领毛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乱蓬蓬的头发。

      那被叫做周彦的年轻人神色一凛,扔下马鞭迎了上去,脱下风氅披在他的肩上,伸手接过怀里的人。

      那人裹紧风氅靠在柱子上,低声说了几句话。周彦点点头,走过来对依然呆看的店老板说道:“店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店老板从懵懂中回过神来,陪笑道:“爷,实在是为难,已经住下的客人,小人不能把他们撵出来。” 他转着眼睛看了看三个人,忽然笑道:“有了,我叫伙计把柴房的门板卸下来,在角落里搭个铺,爷看这样行不行?”

      周彦回头看看,那人身子微微发抖,似乎站都站不稳,随时会顺着柱子倒下来。他无可奈何地说:“就这样吧,劳驾快着点儿。”

      店老板答应一声,自带着伙计去了后面,很快搬了一张门板过来,在靠近柜台的墙角搭起一张简易的床铺。店老板自跑过去搀扶那人坐在门板上,隔着衣服,他也能感觉到旁边人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他偷偷瞟了一眼,那人的面目却全部掩藏在风帽的阴影里。

      周彦将手中人放在长柜台上,揭开斗篷看了两眼。

      一边的伙计顿时睁大了双眼。柜台上躺着的,居然是个衣衫破烂的十几岁少年,面色青灰难看,跟路边的冻殍没什么两样。

      周彦看着他笑笑,解释道:“路上捡的,大概是冻昏过去了。店里有什么热的东西?不拘热汤热水,拿点过来灌下去。”

      伙计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家老板。店老板几步过来,伸手摸了摸脉搏,笑道:“果然还活着。” 随即吩咐伙计:“楞着做什么?厨房有煮好的姜汤,拿碗过来。”

      一碗姜汤下去,少年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身子动了一下,□□道:“娘……娘……”

      周彦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店老板道:“小孩子还是结实,等他醒了喂点东西,估计明天就没事了。”

      店老板陪笑道:“爷们真是菩萨心肠,今年收成不好,入冬以后,这路边经常能发现冻死的尸首。”

      正说着,昏迷中的少年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几张陌生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忽然一下坐了起来,原来他就是从山神庙中脱逃的沈襄。

      他在雪地中被冻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拔脚快逃。

      双脚刚一落地,周彦已经扶住他的肩膀,按着他躺回去,低声笑道:“别怕,没人会吃了你。”

      周彦从马蹄下的雪窝里救起沈襄时,就已经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灯光下看得更是分明,少年的手腕和脚腕处,还有镣铐摩擦留下的红肿伤口。

      这个少年的身份,周彦心里已经隐隐有了数,当下不动声色打量着沈襄。仔细看过去,虽然脸色青黄,眼前却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蓬头垢面也掩不住脸上的书卷气。

      周彦靠在柜台上,看着沈襄狼吞虎咽用完了一碗肉丝面,方才慢慢地问他:“小兄弟,你是哪里人?这么大的雪,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沈襄扫了周彦几眼,却见他心不在焉,只是频频看着和他一起进来的那人,显然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顿时心里一松。正琢磨着怎么把身世编得合理些,就听见店门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七八个公差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入,店内顿时骚动起来。

      沈襄的牙齿忽然得得打抖,全身如浸冰水。那些人里面,押送他的那个年轻锦衣卫赫然在列。

      周彦听到异声,随即见沈襄脸色惨变,已是诧异,直起腰回头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进来的这一行人中,除了几个皂隶打扮的,竟有一个是锦衣卫服饰,挂着北镇抚司的木质腰牌。他对这些锦衣卫一向没有好感,却没有想到,这个中途救起的少年,居然与锦衣卫有瓜葛。

      店老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双腿簌簌直抖。店里的客人,更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个个低头拱背,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周彦心里暗叹一声,锦衣卫和东厂的祸患,早已被人诟病无数,没想到民间竟然惧怕成这样,可见平日的嚣张程度。

      那个年轻的锦衣卫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沈襄,反而一楞,没想到得来的如此容易。

      他睡到一半时起来便溺,便发现沈襄逃走,登时冷汗直流,酒全醒了。这趟差事若砸了,得罪了严嵩和严世藩,身家性命能否保全还在两可。

      他慌慌张张叫起杜校尉,两人沿着尚未被掩埋的足迹紧追不舍。走不多远,便发现路边被沈襄丢弃的镣铐。镣铐完整无缺,并无任何砍砸过的痕迹。他心里虽然怀疑,但一时也顾不上和杜校尉理论,因为沈襄的脚印在中途凭空消失了,周围留下一片杂乱的马蹄印。

      因此二人连夜赶到了保定知州府,从热被窝里揪出了主管刑讯的州府同知,凭着腰牌调集了十几名衙役,准备在保定城内外分头搜寻。没成想这第二处就撞上了。

      他心中暗念一声阿弥托佛,狞笑一声走近沈襄,二话不说把他从柜台上拖下来,抬起脚就要踹下去,

      旁边闪出一人,一把把他搡在一边,扬声道:“这位官爷,有事好好说话,你这一脚下去,他不死也去半条命。”

      锦衣卫见横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先是吓了一跳,斜眼打量周彦一眼,见他言语客气,虽是京师口音,想来也不过是个仕宦子弟,不知深浅出头管闲事,登时生了轻视之心,翻脸骂道:“你是哪个洞里钻出的猢狲,敢管爷爷的闲事?先拿了这小子!”

      几个皂隶半夜被逼着出这趟差,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听说拿人,立刻精神一振,呼啸一声围过来,刀棍齐下。

      周彦身子一动,竟然轻飘飘地滑到了十几步以外。那些皂隶的棍棒全部落空,柜台登时被砸了个粉碎。再转回身找目标时,却发现周彦已经用脚勾过一张木几,气定神闲地坐在沈襄身前,微笑着对店老板说:“你别心疼,毁的东西我照数赔上。”

      同来的州府同知眼看着不成事儿,生怕出了人命更不好收场,急忙上前呵斥道:“你是什么人?阻碍公务者按律当斩知不知道?”

      周彦歪着头看看他,嬉皮笑脸地说道:“大老爷,死也让人做个明白鬼,小民想知道,到底阻碍了什么公务?”

      锦衣卫已经跳起来指着沈襄道:“这是朝廷要犯,你拦着就是死罪。”

      那同知也说:“这是……呃……这是一个江洋巨盗……呃……的儿子,今天本府要抓捕归案。”

      周彦睁大了眼睛,愕然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这是我们府里的一个家奴,偷了府里的东西跑出去,他爹早十年可就死了。”他转过脸去,用马鞭点着沈襄,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这小子,打哪儿又认了一个爹来?”

      本来剑拔弩张的场面,让他一搅和,顿时变得不伦不类,有人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沈襄听得又惊又怒,挣扎着要坐起来,就觉得周彦按在他肩膀的手动了动,一股大力涌过来,顿时手脚酸软,丝毫动弹不得,喉咙里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锦衣卫却是又羞又恼,周彦露的那一下身手,让他知道遇上了高手,不敢再轻举妄动。听到有人笑,顿时大怒,回手就是一掌,那人登时口鼻流血,却是敢怒不敢言。

      州府同知咳嗽一声,大声吩咐:“既然两人相识,将这两人都绑了,带回州府仔细盘诘。”

      众皂隶答应一声,就要上前绑人。

      “魏大人。” 一直歪在墙角不吱声的那个人忽然坐了起来,“什么案子,居然惊动州府同知魏秉泰大人亲手抓捕,这人的面子也忒大了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味道。

      魏秉泰见那人一口气报出他的官衔姓名,大吃一惊。凝目瞧过去,见那人已退下风氅,只穿着一件月白箭袖,暗影里他的脸隐隐绰绰地看不清楚。

      魏秉泰咽了口唾沫,气势顿时收敛,小心翼翼问道:“您是……”

      那人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且稍安勿躁,再等那么一会儿,京畿道按察司的人马应该就到了,见了童佥事,问问他更好。”

      魏秉泰听了更是心惊,周围看热闹的人,议论声嗡嗡响成一片。这天下四十一道按察司,执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是朝廷为了澄清吏治、平抑冤狱特设的监察机构。一省之内的大小官儿,提起按察司来简直避之不及。这个人一开口,抬出的却是这个人人忌讳的名头。

      正乱着,忽听门外人喊马嘶,几个声音同时在嚷:“候爷的马!”

      周彦轻笑一声站了起来:“公子,他们终于找过来了。”

      话音未落,十几个军校服饰的人冲进店门,满脸喜色地跪在二人面前,七嘴八舌地说道:“标下来迟,请侯爷恕罪。”

      接着一个穿着五品服饰的官员走过来,对着那人长揖道:“京畿道按察司副佥事童毓庆参见曹小侯爷。”

      魏秉泰乍见到童毓庆,已是一脸尴尬,此刻更是震惊,耳边嗡地一响,血液仿佛全部冲上头顶。这个人,竟然就是新蒙圣宠,恩袭“瑾宁侯”的曹小侯爷曹懿。

      这些日子保定府上下都在议论这个少年得志的小侯爷。曹懿的父亲曾敕封侯爵,因隶属外戚,按大明律,子孙后代并不得世袭。但嘉靖三十六年初,曹懿奉旨前往江浙督察抗倭军务,一年下来声誉鹊起,颇得嘉靖的欢心。

      曹老侯爷五年前已去世,嘉靖一个月前明旨颁发,特别恩准曹懿承袭“瑾宁侯”,俨然一个日渐崛起的新贵。魏秉泰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保定地界内。

      曹懿已经起身,上前一步扶起童毓庆,从容道:“童大人不必多礼。我们自个儿的疏忽,竟然连累童大人雪夜疾驰,曹懿心中实在不安。”

      这一刹那,乱哄哄的店内沉静下来,几乎鸦雀无声。那忽然站在灯光下的人,身姿修长挺拔,眉目间秀色夺人,素净的服饰,更衬得他脸色晶莹,漆黑的双眸宝光潋滟,几乎深不见底。眉梢眼角拂之不去的,却是淡淡的一缕厌倦,仿佛这整个世界,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

      童毓庆怔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显然他也没想到,在江浙两省家喻户晓的抗倭督军,居然是这样丰姿秀逸的人物。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卑职听到消息时,魂儿都吓飞了,幸亏小侯爷安然无恙。”

      曹懿笑了笑:“此行只是回京述职,不想张扬。平日官轿仪仗走大路,我和周彦骑马走小道,晓分夜合,一路无事,偏偏昨晚迷路,结果失散了,摸了半夜才到这里。我猜着找不到人,他们准会喧扰到你那儿去。”

      童毓庆失笑道:“我原说纳闷,这走着走着怎么能把正主儿给丢了?卑职已经吩咐保定知州府准备了行衾,小侯爷若是不嫌弃,请移步城内安歇,天马上就要亮了。”

      曹懿点点头。他的身体本来就弱,昨晚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如今强提着一口真气应付,早已是五内翻腾,眼前金星乱冒。勉强镇定了一下,回头招呼周彦:“我们走。”

      周彦却歪歪头,朝着沈襄做了个眼色。

      曹懿看看沈襄,沉吟着没有说话。锦衣卫和那个同知言辞闪烁,却又势在必得,而这少年气质儒雅,似为世家子弟。他心里早已雪洞似的澄明,少年身份必有隐情。但锦衣卫的指挥使一向有直奏专权,不必听命任何部司,所以对这些鲜衣怒马、飞扬跋扈的朝廷太岁,他一向是敬而远之,实在不愿沾惹上身。

      正犹豫着,周彦已经拉起沈襄往门外走,魏秉泰情急之下拦住他,大叫道:“他是沈练的儿子,朝廷钦犯。你不能带走!”

      这话一出口,效果不亚于石破天惊,店内店外的人全部惊呆。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其父居然是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把如今的内阁首辅严嵩与李林甫、秦桧并列辱骂的沈练。

      说起沈练,是以七年前一篇弹劾严嵩的“十罪疏” 闻名于世。由于得罪了这位权倾朝野的严太师,被谪发居庸关守边。

      今年八月,蔚州白莲教的妖人阎浩被缉拿,其里通外寇泄漏边关军情一事案发。因阎浩曾师从沈练,大同府奏报甘陕总督及兵部:沈练意图通敌,阎浩等人俱听命于沈练。一月后朝旨颁下,沈练立斩西市,一子戌边。

      消息传出,朝堂上下仿佛一滴凉水溅进了热油锅。。沈练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断不会和这种案子有任何勾连。人人心里都清楚,他还是因为七年前和严嵩的嫌隙,才被故意攀扯进这个案子,最终送了性命。

      曹懿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店门,闻言又退了回来,盯着魏秉泰问道:“你不是在缉捕盗贼吗?怎么又变成了朝廷钦犯?”

      魏秉泰嗫嚅道:“回小侯爷的话,这少年确是沈练的儿子沈襄,解往北京途中逃脱。”

      沈襄一听到曹懿的名字,心就朝着无底的深渊直坠了下去,知道这回自己撞进了虎狼窝。曹懿出任江浙督军,原是严嵩的极力推荐。离京赴浙时,严嵩的儿子严世藩亲自设宴饯行,携手直送至运河码头。他闭上眼睛,索性听天由命。

      曹懿眼中火花一迸,随即光芒收敛,沉吟着问:“十月的邸报称沈襄已判了戌边,这上下早该到大同了。怎么会解往北京?”

      魏秉泰顿时答不上话,只拿眼频频瞟着那个锦衣卫校尉。那校尉上前一步朗声道:“小侯爷,属下确是奉命行事,并有刑部堪合为证,着提沈襄回京。”

      曹懿登时沉下脸:“更改谳案判词,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合议才能生效。你隶属锦衣卫北镇抚司,出为缇骑,需奉圣命,此刻可拿得出中旨?如今只有刑部的堪合,就敢擅自拿人,凭的是谁的手谕?你可以回去告诉这个人,自己上疏请罪,不要等监察御史的弹劾。还有你,” 他点着同知,“身为同知,本该克尽职守,协助知州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你搅和在锦衣卫诏狱案中做什么?知州大人平日就是这样教育你们?”

      他语气平静,却话锋如刀,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诘问,竟一个套子把刑部、锦衣卫、保定知州全部装了进去。官场中传言曹小候爷虽然看上去温尔文雅,却思维敏捷言辞犀利,是极难对付的一个人,今日终于得见真人,比起传说来果然毫不逊色。

      曹懿毫不放松,接着又道:“谁说这个孩子是沈襄?有这个胆子,到我府里去拿人,曹懿备茶待客。”

      魏秉泰和锦衣卫目瞪口呆,无一人敢回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了沈襄扬长而去。

      进城的道路因积雪变得极其难行,十几匹马在雪中小心翼翼地迈着方步。

      周彦骑在马上,心中却七上八下的极不安心。

      曹懿担心沈襄刚缓过来,受不得马上的风寒,令他带过来安置在自己的马车中。周彦放下车帘时,沈襄眼中那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寒光,令他打了个哆嗦。

      曹懿一进车厢便歪倒在座椅上,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闭了眼睛养神。

      沈襄抱膝坐在地板上,愣愣盯着车厢的角落,却一言不发。车内一时间只听到车轮辚辚行进的声音。

      待得头晕眼花的感觉略略消退,曹懿睁开眼睛,见沈襄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乱蓬蓬的脑袋正在自己身前,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沈襄厌恶地躲开他的手,冷冷道:“滚开!”

      曹懿闻言一愣,随即失笑:“你果然有沈练的风骨。”

      沈襄仰脸直啐了一口,“你这种权门走狗,别脏了我父亲的名讳。”

      曹懿猝不及防,一口唾沫正啐在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沈襄看着那张漂亮的脸神色突变,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这时车帘忽然卷起,一阵寒风扑进车厢,沈襄只觉得身体一轻,腾云驾雾一样飞了出去,然后又重重摔在地上。

      他蜷缩在雪地上,已存了速死之心,任凭拳脚往身上招呼,却没有一声□□。他最后一点意识,是有人喝了一声“住手”,接着是物体坠地的声音,然后有人惊叫,四周杂乱的脚步,他的身上忽然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公、侯、伯
    明朝的公、侯、伯三种爵位,位列一品。用来封赠外戚功臣,在明、清皆为定制。为了避免汉、唐两代外戚干政的弊端,明代对外戚的防范其实极其严格。对宠妃的家人,皇帝可以金帛厚赏,但是很少有外戚在重要职位上掌握权柄。嘉靖八年,更是明确规定,外戚爵位不得世袭,只有特恩,才可世袭一至两代。给曹懿安上小候爷的名头时,着实犹豫了一下。 后来想想,曹懿承袭爵位、手握兵权都是因为平倭功绩,此时内宫承恩之人早已是落花飘零(具体原因后面会提到),还算说得过去,闭闭眼就这样算了。
    PS. 再罗嗦一句,其他同属胡萝卜性质的褒谥,还有三公三孤,太子三师三少,生前为封,死后为赠,后文涉及到的,到时候再解释。
    明代官场的权力分配:
    明代的官制沿袭汉、唐两代而略有改变。建国之初,建有中书省,设左、右丞相,统领百官。洪武十三年撤销中书省,罢丞相位,所有权力分归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分设十三道监察御史,负责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是天子的耳目之司(窃以为相当于今日的纪律检查委员会)。通政司负责所有奏章和上谕的上通下达(中央办公厅?有点象吧)五城兵马司负责巡捕盗贼、疏通街道、火禁以及关押囚犯等(公安局的干活,嘿嘿)大理寺负责审谳平反,凡刑部、都察院,五城兵马司等经手的案子,必须通过大理寺的审核,才能最终定案(这明明就是最高检察院嘛!)又增设六个殿阁大学士,随侍皇帝左右,作为皇帝的顾问,参详政事,史称内阁(□□乎?)
    朱元璋罢丞相位的目的,是为了分散权力,集中皇权,避免重臣把持朝政的局面出现。但是到了明宣宗一朝,无论大事小事,宣宗皆参商大学士杨士奇,自此内阁权力日重,并有了首辅这一概念。到了世宗嘉靖中后期,夏言、严嵩、徐阶先后独把内廷,压制六部九卿,已俨俨然是真宰相矣。朱元璋的一片苦心,尽数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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