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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一 ...

  •   我是一个失忆的人。
      师父说,我是从小镇北边的上游飘下来的,当时还有呼吸,但他并不想救我,因为他只对死尸有兴趣。可偏偏,王寡妇正在溪边洗衣服,是她提醒师父有个女人从上游飘下来的,也是她露出一脸的慈悲为怀,才令师父下了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念头。
      我醒来以后,王寡妇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阿九。
      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嫁过七个男人,我师父将会成为第八个,我是他们一起捡到的,于是排在第九。
      我向镇上的人自我介绍,我是阿九,大家纷纷叫我九姑娘,只有一个在街边乞讨的乞丐提出质疑:“那你姓什么?”乞丐相貌平平,声音却极其好听。
      这个问题令我沉思良久,我相信,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因为他能在人云亦云之中找到真理的破绽。
      我反问乞丐:“你姓什么?”
      他说他姓阮。
      自那天起,我便叫阮九,但镇上的人依旧叫我九姑娘,这件事告诉我,口头上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我师父是镇上唯一的解剖学家,人称仵作。
      在之后的半年里,我开始跟师父学习解剖,师父解剖女人,我解剖男人。他从不让我解剖女人,只说是为了两、性调和。
      我问什么是两、性调和,师父说就是阴阳调和。
      我想,这个道理就和他半夜去找王寡妇的意思是一样的。
      台面上,王寡妇是个寡妇,台面下,她是我师父的女人。
      我问师父,王寡妇会不会成为我的师娘。
      师父眯眸沉思,进而叹息道,没可能。
      我问为什么,师父说王寡妇八字克夫,他怕死。
      我又问,既然怕死,为何还要和王寡妇来往。
      师父说,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都是有剧、毒的。
      我想,师父是想告诉我,王寡妇就是他眼中的最美好。
      后来一问镇里的乡亲才得知,王寡妇曾嫁过七个男人,时间最长的维持一年,最短的一天,其中六个经我师父的手证实死因并无可疑,男方家属痛定思痛,异口同声指责王寡妇命硬克夫。六户人家同一看法,惺惺相惜,遂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附近十五个城镇,成为十五个城镇皆知的真理。
      我很想告诉师父,奸夫也是夫,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作为一个失忆的人,我直觉认为自己的身世不一般,进而对以前的事充满遐想和假设。按照这个定律,我幻想自己是一位公主,或是皇帝的老婆,但一连等了三个月,也不见镇上张贴寻找皇家女眷的皇榜,我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从那个月起,我担负起下厨的责任。
      我问师父,杀鱼和解剖有何不同,师父说并无不同。
      我又问师父,杀鸡鸭和解剖有何不同,师父说并无不同。
      周而复始问了几次,得出的结论是,男人、鱼、鸡、鸭于我,也并无不同,都是禽、兽。

      某一天,我宰了一只老母鸡,留下它的一窝小鸡,下手时,心里感到很悲凉。
      王寡妇拍着我的肩膀说:“等它们长大了,你可以送它们一家团圆。”
      我告诉她,我只是可怜自己,连鸡都有亲人,我却禽兽不如。
      王寡妇也露出一脸悲凉。
      于是那天餐桌上的气氛,也被我们带动的很悲凉。
      师父问清缘由,我将在老母鸡临死前得到的人生感悟告诉师父,师父沉默良久,垂下眼,叹口气,这才说道:“师父也是个孤儿。”
      我和王寡妇一起看向师父悲凉的脸,王寡妇起身走过去,将师父揽进怀里,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脯上,由怜生爱。
      我只能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们,无比羡慕。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身材颀长,一身的青灰色长袍,长发垂至腰部,双手背在身后。若不是他的声音告诉我,他不到二十五岁,我会以为他已经年过半百,因为镇上的老人也常如此背手望天,叹几句人生总结,表示他们一生趟过无数女人河,却一瓢都没有留下。
      那男人转过身,但是镜头并没有照在他脸上,他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等你回来,咱们便成亲。”
      然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白而修长的手指,令人着迷。
      我说:“你有一双好看的手。”接着我低头看向我的,粗糙,干燥,指甲还有裂痕。
      他没有答我,只是微笑,我看到他的唇,淡淡的红,微微上扬的弧度,下唇略薄,笑起来时,唇角有浅浅的酒窝。
      这一笑,令我明白两个道理。一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可以向王寡妇爱师父那般因为他脸上的落寞而从母爱开始,也可以因为男人的一个笑容,或是一双好看的手。二是这个男人没有回应我对他的称赞,或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他是一个乐于接受赞美或被人赞美到麻木的帅哥,所以他只会卖笑。

      这个梦持续了三个晚上,令我托腮发呆了两天。
      在这两天里,我拒绝一切履行劳务,并且反复审视自己的手指,开始好奇自己的来历。
      但事实告诉我们,一个人空想的时候,往往只会胡思乱想,于是我便去找师父求证。我将梦境告诉师父,希望他能解惑,他抽着水烟袋沉思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给我两个答复。
      他说,第一个可能性是我少女怀春,而怀春的少女都有个梦中情人,我的梦境恰巧验证了这条真理,第二个可能性是这个梦中情人真正存在,我在失忆前曾向他允诺过一件事。
      出于少女的思想,我更愿意相信第二个可能性。
      豁然开朗后,我不再满足于生活在这个镇子上,我想走出镇子找寻那个男人,找寻记忆,找寻承诺。
      师父则将此理解为,姑娘大了,要出去找相公了。
      走出镇子的想法一成型,心便野了,心野了,人便不安于室了,我开始堂而皇之的不做劳务,不学解剖,整日无所事事,和街边的乞丐为伍。

      我告诉姓阮的乞丐,我可能会是一个名人。
      阿阮笑笑,问我知道什么是名人么,我说就是受到万众瞩目的人。
      阿阮又问我凭什么这么以为,我告诉他,我梦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身价过亿的帅哥,还答应要替他办一件事,能替这样的人办事,我多半也不会是小人物。
      阿阮皱着眉,打量了我许久,道:“他凭什么认为你能替他办事?你替他办完事后,他怎么报答你?”
      我说:“娶我,他会娶我。”
      他指出问题:“你们这是买卖婚姻。”
      我说:“婚姻不就是买卖么,隔壁镇的老王娶走了咱们镇的苗姑娘,苗姑娘的老爹捧着五十两银子乐的合不拢嘴,根本没看到苗姑娘脸上的眼泪。”
      阿阮良久不语,在我终于决定回家的时候,他才一脸恍惚喃喃道:“其实买卖的婚姻也有幸福的。”

      在我准备离开镇子的前一天,我向师父辞行,师父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的梦是真的,我不会阻止你寻找真理的路。但我要提醒你,女人替男人办的事,多半是办另一个男人的事。”
      这句话的逻辑太过缜密,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失眠了一夜表示不得其解的程度。
      翌日,我最后一次去见师父,不想真成了最后一次。
      师父暴毙在屋内,房门和窗户紧闭,房顶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这是一个密室杀人案,且据阿阮的密报说,镇上的青天大老爷认为我是唯一一个疑犯,于是派了衙役欲将我捉拿归案。

      在这个战火纷飞横尸遍野的年代,活着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半年里,我和师父收的尸体都是死于战祸的,还有部分是死于饥荒。
      不曾想,师父是我第一次独立作业的对象。
      我来不及悲伤,简单检验了师父的死因,并在衙役赶来前和阿阮一起离开了镇子。
      我们急匆匆奔跑在国道上,不见一辆经过的马车,于是我们一同认为应该趁四下无人时聊些不适合人听的内容。
      我问:“衙役是怎么知道我师父被杀了。”
      阿阮淡淡道:“有人报了案,说你杀人劫财。”
      我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衙役要抓我的。”
      他说:“我有内线,就是那个师爷。”
      我再三问:“那为什么你要乞讨?”
      他说:“因为我也是那个师爷的内线。”
      由此可见,间谍都是双向的。

      我告诉阿阮,师父死的很惨,一剑毙命在喉咙上,但在他死前,他的四肢经脉都被挑断了,手法很快。没有留下任何犯罪证据,只有师父身上的遗物,三十两银子,所以这不是劫杀,也不会是仇杀,因为一个只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我想不出他会得罪谁。在师父身上,还有一本名册,记录了他验过的所有尸体的来历和遗物,没有来历的便写了“身世成谜”。
      阿阮问我有多少身世成迷的尸体。
      我说有九成,他不语,我们都认为在这个乱世,要保存姓名和来历是一件很难的事,就算你会写字,也不能保证会被流传后世,就算能流传后世,也不能保证死后不会被遗弃在乱葬岗上。
      话题如此沉重,我和阿阮都陷入了沉默,正当我们苦于没有交通工具从天而降时,我们前面不远处,便上演了一幕杀人行凶事件。

      三名蒙面刺客围攻一个青年男子,行云流水间,男子被刺穿胸膛,血染大地,妖艳绚烂。三名刺客没有履行杀人灭口的宗旨而冲向我们,只是互相打了眼色,各自散开。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蒙面了吧,没脸见人的人自然也不会在乎被人看到脸。
      我走过去,踢了倒地不起的男人一脚,又很快将他摸了一遍,拿走了一块通关路牌,一包银子,一把染血的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对阿阮说:“他的死可以救你和我,咱们应该给他立块儿墓碑。”
      阿阮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毫无意见。
      但那男人却提出反对意见。

      男人气若游丝的张开眼,瞅着我说:“我的心脏在右边,我死不了,你们若能救我,我可以付你十倍的报酬。”
      这是一个若不答应便会捶胸顿足后悔一生的交易,于是只好将男人拖上了车,我很快利用车里的伤药和白布给男人包扎,然后问他来历,以便将来有处可讨债。
      男人说,他姓别,名云州,是云州城的少城主。
      阿阮不紧不慢地告诉我,我们救了一个名人,他是个城管。
      我看着一脸平静的阿阮,心想能面对赫赫有名的城管还能如此淡定自若的,也是世间少有。
      我告诉阿阮,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在同一天里,我送走了师父,又救了一个名人。好在师父走了,还有我继承他的衣钵,替他写个生前小传,也不知道等我有一天去了,该写点什么。
      然后我看向阿阮,他正笑着看我,我说:“如果我走在你前面,请你帮我撰写个小传,就写……死过一次,死而复生,又死了一次,未能复生,该死的,迟早要死。”
      阿阮挑起眉,淡淡道:“你不会死的,说什么傻话。”
      听到这话,心底滑过一道琢磨不透的感觉,我问阿阮,为什么要和我一起逃出镇子。他说听了我要走出镇子的理想后,也不由自主地将这个理想当成他的理想。我感叹着,一个人若是没有能力实现理想,便希望别人可以代替他实现,若是没有理想,便希望借用别人的理想当理想,这就是移情作用。

      刚刚救下的别云州缓过气后也和我们谈了理想,他说他的理想就是找一个人,不想还没找到,反被仇人先找到了。别云州实现了敌人的理想,真是舍己为人。
      我告诉他:“如果你不死,请给我们十倍的报酬,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送回云州城,再问你的家人要那十倍的报酬。”
      别云州笑了笑,说:“我不会死。”
      在这个死比活着要难的世道,能说出“我不会死”四个字的人,一定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要不就是自负甚高,要不就是自欺欺人。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踏上了漫漫长路。
      说是长路,也不过才走了一天,云州城就在眼前,真是不可思议,这说明,小说里的漫漫长路都是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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