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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小姐的秘密 ...

  •   这个声音,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慕容庄。
      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声音里也不带任何情绪,猜不出他的喜怒。
      他只是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身形并没有绷得笔直,甚至连嗓音都不曾提高半分,旁人却已经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在他走近之前,我脑袋转过无数个念头,想了一大堆应答救急的谎话,然而就在我拿定主意要开口的刹那,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容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直直地扑进我的眼底。
      我有一霎那的失神,不由自主叫出声来。
      “小庄……”
      慕容庄站在那儿,只静静地看住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阳光掠过眉睫在眼底投下一圈翳翳翕动的阴影,愈发显得他眼瞳黝黑,黯沉沉像看不见底的深潭。
      我清一清喉咙,硬着头皮喊出一声,“小庄,呃,哥哥。”
      “嘿,”段少卿笑嘻嘻接过话头,“三妹妹倒还没忘记偏心,也叫声小段哥哥,让你二哥高兴高兴。”
      死小段!
      我在心里骂一声,却忽然镇定下来。
      再看那边的慕容庄,依旧一副自持高贵的淡淡神情,不发一言盯着我。
      妈的,装酷谁不会啊?
      我叹口气,也不起身,索性斜斜靠住了软塌,屈起腿将两只光脚掖一掖藏进袍子里,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那么,两位哥哥请自便吧。”
      挑衅般迎上慕容庄黑沉沉的眼瞳,我也如小段一样漫不经心地笑了。
      “反正我问了你们也不会说,说了你们也不会信,倒不如省点功夫用来睡觉。”
      “喔对了,小段哥哥,麻烦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捎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妹妹别的都忘了,倒是这温酒的学问还记得。”
      尽管马上别传了脸孔,眼角的余光中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慕容庄的脸上终于微微变了色。

      等这两位少爷悉数离去,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转脸看看在左近伺候着的两个婢女,也都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还没请教姐姐们的芳名?”我笑嘻嘻问道。
      她们却又立即摆出屏息敛眉的架势,先深深一福,才恭敬回答道,“回三小姐的话,奴婢无心,奴婢无念。”
      无心?无念?哪儿像小丫头的名字啊,听着像俩小尼姑。
      我忍不住促狭,玩笑道,“哎哟这名字~倒不如多心,杂念,来得活泼有趣。”
      说完自己先乐了。
      无心无念二人却口中称“是”,又要福下去。
      眼看这二人当了真,我大感无趣,真是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开玩笑都不懂啊,赶紧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不必当真,我说笑而已。”
      然后便又是一片沉默,我不由得心烦起来。
      “喂喂,好了好了,不必行礼,也别动不动叫我三小姐,这几天的情形想必你们也都瞧见了,实话告诉你们,你们面前的三小姐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三小姐,所以那些虚礼先都免了,行事说话都简单点儿,我有好多话问你们呐。”
      无心无念二人都是一脸又惊又疑的表情,却又不敢说甚么,只连连点头。
      然后我费了老鼻子的力气,才从她们不敢多言一字又不敢直告三分的拘谨言辞间,马马虎虎整理了些信息出来。
      总而言之呢,我biu的一下穿过来落脚的这个慕容山庄,地处江南,距离杭州城三十里,黑白两道通吃,是个不得了了不得的地方。
      而那位少庄主慕容庄当然也是个不得了了不得的大人物。除了江湖人物将他敬若神人,就连官府权贵都不敢随便得罪他。
      嘿嘿,这个我可爱听。
      要知道这几日闲躺在那边神志清醒的时候,虽然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对日后可能出现的境况也无法预估,有一点我心里可一早门儿清,那就是--咱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CET过了六级、会开车、靠计算机吃饭,却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离开高科技简直一无所长的所谓现代文明人,一旦掉到古代那种环境,可真是比贩夫走卒都不如。
      这下安心了,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就算我不想欺负别人,好歹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我吧。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以前看过李连杰的一部旧片,新少林五祖,里面的马大善人对洪熙官说,“别人欺负我,你帮我打他!我欺负别人,你也帮我打他!”
      哈哈,这句话若是对着慕容庄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说出来,不知道会是个甚么效果。
      想想实在滑稽,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抬头便看见无心与无念正呆呆望着我,想必从来没见过她们的三小姐如此嘻笑失态过吧。
      我忍着笑随口问道,“你们那位二爷呢,混得怎么样?”
      有趣的是,一提起那位段二爷,刚才还规规矩矩恨不得每一个字都斟酌个十七八遍才敢开口的两个丫头,居然都不由自主舒展了眉眼,无心的脸颊甚至都有些发红。
      “二爷他,”无念几乎想也没想,飞快地回答,“是个好人。”
      是是,寡人无疾,寡人好色的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好。
      人本就是花样美少,又天生情种,面对女孩子总是十分的体贴,百般的温柔,再加上肯花心思且出手疏爽,理所当然的少女杀手万人迷。
      “那我呢?”我乘势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子,“慕容山庄的三小姐,又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无心和无念对视一眼,忽然又恢复了那种规规矩矩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同时低声答道,“是,三小姐待我们一直很好。” 完全答非所问。
      我也不甚在意,反正来日方长,慢慢来。
      才挥挥手要让她们下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无心,怎么这屋子没有镜子,你去给我找一面来。”
      话音刚落,却见两人齐齐抬起头看向我,脸上是一式一样的错愕与震惊。

      我吓一跳,本能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手之处,光洁细腻,并无不妥。
      既无刀疤,也没甚么突起的大痣或者痦子,难道长了满脸麻子?要不就是白癜风,或者长了一口大龅牙,招风耳,斗鸡眼……
      在无心去取铜镜的当口,我已经把能想到的各种外形缺陷都数了一遍,几乎没哭出来——本来就是啊,哪有女孩子不爱美的?
      要许久,无心才抱着一面铜镜气喘吁吁跑进来。
      “三,三小姐,二爷,二爷说,您先将就用着,他回头给送个波甚么斯的水镜子来……”
      顾不得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我示意她把镜子搁在书桌上,自己一骨碌从软塌上爬了起来,也不管牵动了伤口隐隐作痛,光着脚就跑了过去。
      然而终于看到自己栖身的宿主本尊时,我居然没来得及松口气,先大大的吃了一惊。
      打磨平滑光洁的镜面中,是颇见苍白清减的女子容颜。
      五官的线条对女子来说略显凛冽,眉尖嘴角的浅浅痕迹更显示了主人有皱眉抿嘴的习惯,算不得特别美,唯一令人难以忽视的是那双眼瞳,即使尚在病中,也如同盛满星光的夜空,粲然生辉。
      然而令我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张面孔,乍一看,居然和我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当然,神态气质完全不同。
      我平时一贯有些大咧咧的名士派,自学生时代就总是不修边幅,以半个艺术家自居。
      皆因小时候太淘气,爹妈怕我闯祸,也希望能调理的我“像个女孩子样儿”,托朋友引荐逼着我投到一位颇有名气的老画家门下当弟子,很是认真学了几年基本功,后来念了工业设计也有这些年的艺术情结在里头。结果,没当成艺术家,成了技术蓝领,这艺术家的脾气却算是扎了根。
      于是不屑于涂脂抹粉揽镜自照,整天穿得皱皱巴巴破破烂烂,非如此不觉得帅。
      原本就不是甚么丽质天生,这么一来更灰头土脸的没法看了。
      幸亏年轻,晶莹饱满的面孔是青春最好的证据,没心没肺的笑脸则是少女身上最美的饰品,就算一条抹布也敢当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简而言之,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
      牧牧总嘲笑我长了一张毫无特点的大众脸,不过清秀顺眼,靠了我那股子自来熟的亲和力,倒是到哪儿都能混个好人缘。
      明明,要说你如果还有甚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特、别、幸、运。牧牧说。
      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却毫发无伤。
      长大了还有了那么出色的男朋友,庄言之。
      爹妈、师长、朋友、爱人都爱你,就连工作以后遇见的老板都对你很好。
      明家珲,你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对。
      如今,这个特别幸运的人又得到一个穿越时空的机会来到北宋,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我的好运气还能不能继续保佑我?
      说起来,我大概就是那种野草一样,丢在哪里都可以热热闹闹活泼泼长得很旺很健康的女孩。可是,一般人都更喜欢娇柔美艳的鲜花不是吗?
      何况庄,那么英俊又那么聪敏,是挺拔舒展的白杨树一样的男子,又怎会爱上平凡如野草的我?
      而且老实说,我至今都没搞清楚,小庄他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敢细想。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总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逃跑。一次又一次。其实并不是我不爱他,而恰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
      我怕他有一天会幡然顿悟,再抽身离去,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早早逃离。
      不给你,也不给自己,伤害自己的机会。
      多年来我拒绝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此刻,相隔千年,方知我已如此爱你。
      庄,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这一刻,你是否也在为我伤心?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直涌入眼眶,然后冲出边界,沿着面颊无声滴落。
      泪眼朦胧中,我没有看见镜中的自己。
      眼瞳亮得如同晨曦中最后出现的星子,既寂寥又执着,闪耀出比火焰更明亮的光。

      “三小姐!”旁边的无心和无念都吓得伏倒在地。
      我赶紧抹抹眼泪,让她们都起身。
      “没事没事,我这是喜极而泣懂不懂?也真是的,让你们拿个镜子和让你们拿个人头似的,怎么,三小姐以前不爱照镜子?”
      两个丫头脸色惊疑不定,问来问去,却也说不清楚缘由,只知道之前那位三小姐确实十分厌恶镜子,所以她这处院落竟是一面镜子都没有。所以刚才我一说要镜子,无心只得跑到前院去找,恰好遇见段少卿,才有了那句传话。
      真是怪事。
      不麻不疤、容貌秀丽正当年的少女,居然不喜照镜。
      有猫腻哦。
      仔细回想附身□□之后的经历,古怪之处甚多。
      月夜下与慕容庄的对峙。
      那支几乎要了我性命的冷箭。
      慕容山庄三位主人,尤其是慕容庄和□□之间暗流涌动的关系。
      就算我不是个阴谋论者,也能嗅出一丝丝危险况味。
      想到可能有热闹看,我精神为之一振。
      要知道,自打告别了校园进入职场,我就开始了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职业女性生涯。
      老板再好也是老板,不可能由着性子让你胡闹。
      我从此规规矩矩埋头苦干,一下子两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偶尔得空回忆起当年飞扬跳脱的年少时光,真是惆怅了又惆怅,感慨了又感慨。
      有时候便会老气横秋地叹气,“我怎么觉得直接从少年就跨进了老年呢,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单调乏味,人生真可怕,唉唉唉。”
      牧牧从不姑息我,“明家珲,淘气包埃米尔也有长大的一天成了社区委员会主席,你的新偶像难不成是彼得潘?你肯,也要问问庄言之肯不肯当你的小叮当。”
      真是,人人都要把我和庄绑定在一起相提并论。
      一脚踏入叛逆的青春期后,我就对这种“好意”十分抗拒,并逐渐习惯了这种抗拒。若不是这次意外,我大概永远都没法子确定自己的心意。
      但不管怎么样,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渴望冒险和探索的不安定因子,在这千百年前的宋朝,又蠢蠢欲动了。
      就算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又怎样!

      想到这些,我几乎有点儿激动起来,肚子却在此时“咕噜”了一声,看看窗外天色,大概已近中午,难怪,也该饿了。
      外头早有婢女准备好了清粥小菜,说是少庄主吩咐的,三小姐饮食要清淡,我纵然嘴巴里淡的发苦,也只得服从。
      所幸厨子手艺精妙,简单的一味山药粥两道江南时蔬竟做得十分爽口。
      我一口气添了两次粥,才心满意足放下了碗。
      无心抿着嘴笑,“三小姐,您这胃口可比受伤之前还好呢……”
      见我抬眼,她又立刻收声,规规矩矩低下头去。
      “两位姐姐,拜托你们放松一点,你们绷那么紧,搞得我也很紧张唉。我这一紧张,浑身的骨头都痛……”
      无心无念“嗤”一下笑了。
      两个丫头其实都是会看眼色的机灵人,这半日下来,很快发觉她们的三小姐的确和往日大大不同--性子随和,说话俏皮,完全不摆小姐架子,虽然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却到底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而这也是我要的效果,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培养出最可靠的亲信。
      还有谁比贴身侍奉的丫头更适合呢?

      吃过一顿愉快的午饭,我又细细地研究了一下那套玉壶漏刻,学会怎么看时辰刻度,扰攘了大半天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倒头睡觉,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还没睁眼,忽听门口传来无心的声音,“少庄主。”
      我一惊,随即想起来,哦,外送内功SPA来了!
      果然,已经有人奉上热水绢帕,取出药匣子放在床头几案上,我只觉得自己心口砰砰跳,赶紧抢先一步跳下床,一头钻出层层雪白床帏,却伴随一声闷响,脑袋直接磕上一具胸膛。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慕容庄,此刻他一抬手,正撑住我一条臂肘,眼角扫过处,正好看见无心忍着笑退出门去。
      抬起头之前,我深吸一口气,先发制人,“不必麻烦大哥,我……”
      一只手却已经悄然而至,抵住我的掌心片刻,随即松开,飞快地自肩至腕掠点而过,我呆了呆,看向慕容庄,他已经后退两步负手立定。
      “□□,你伤势已无大碍,隔天换一张素衣贴,我且封住你肩肘腕几处大穴护住心脉,过两个时辰便会解开,你业已恢复三成功力,可自行运功疗伤。”
      屋内空间大,尽管拢着垂花纱罩,仍有些微气流带着烛火轻轻摇曳,在慕容庄如雕刻般的脸上投下明灭光影,我仿佛觉得他颇有些不自在地避开我的目光。
      咦,是害羞么?
      然而这只是错觉,等我再定睛瞧去,此人正微微皱起了眉,冷冷道,“你不必故意作践身体,放心,就算你甚么都不说,我若要查明,又有何难!”话音里说不出的倨傲与讥诮,说罢转身就走。
      顺着他的眼光,我一低头,便看到自己又是光着脚站在地上,赶紧后退一步找到鞋子趿上。
      哼,我非但不会作践自己,更要好好保重找机会回去呢!
      “喂,”我轻轻叫住他,“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他果真收住脚,却并不转身,只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
      “其实,”我笑嘻嘻道,“我自己也很想知道,何止是很想,简直是想得要命!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他再次举步离去,步伐缓慢而稳定,临出门时忽然手一扬,一样东西无声无息自我耳畔飞过,极其轻微的响了一声钉入床头帷柱,然后人已然消失在门外。
      无需取下,我也能看出,那支已经没入帷柱大半仅余一截镌刻了花纹的箭尾在外面的,正是重创我的暗箭。
      很明显,慕容庄这一掷,悄无声息却力可穿柱,比射穿我的那一下更厉害的多。
      背着身,看不见他的脸,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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